若孩子早夭,天人永隔,是否不想就此撒手,期待再与之相见,古法有云: 以圆盆盛尸,再施以手段,从此以后,孩子的亡魂便会从盆底的小孔里钻出,夜夜与你在梦中相会。
若亲人不幸横死,肢体残缺,希望他死后安宁,求得圆满往生,则以陶土补残缺肢体,死者三辈子的委屈一辈子全受了,日后也就过的舒坦了。
总之,若有此类需求,尽可找我。
我叫卫惊蛰,一个经营祖传黑店的,不过我家的黑店不宰客,只是没有营业执照而已,因为公家就没有我经营的这个门类。
我那位早就退居农村二线的老爹告诉我,我的职业严格意义来说叫做礼官,这是古代的官职,祖上全都是干这个的,我妈说我老爹常以此为荣,觉着我们也是官宦世家,不过自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时被斗的生活不能自理以后,他再没提过。
我们这一门只管五礼之中的凶礼,说白了是埋死人的,这里头讲究可就多了去了,绝不仅仅是殡仪馆那一套。人的死法千千万万,死法不同,埋法也不同,专业技能很多,不仅得知道流程,看风水择地,还得精通从古至今出现过的各种各样的墓穴结构,看看什么样的死人适合什么样的墓葬,甚至设置防盗机关,用我老爹的话说就是——墓是立在阴阳之间的东西,得兼顾活人情绪和死人需求,专业技术够硬才能满足客户。
可惜,在这个提倡火葬的年代里信老祖宗这一套的人太少了,我的生意一直很惨淡,也曾想过改行,但拗不过老爹。
他说,我们这不是封建迷信,积的是阴德,时候到了,该有的都会有,真舍了行当绝了传承,祖宗十代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全都得跳出来跟我拼命。
他那一套我是不信的,我还是比较认他老人家手里的大棒,一言不合就是一顿狠拍,还美其名曰打狗棍法,实在是架不住。
摄于此,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守着店面,挥霍余生。
一天又过去了……
这几乎是我每天都会发出的无奈叹息。
黄昏时,眼巴巴的瞅着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唯独我这家店冷冷清清,形成鲜明对比,我摇了摇头,正欲起身去关门,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是个个头极高,十分壮硕的年轻人,顶着一个硕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个脸。
是不是家里有白丧?择日子还是看阴宅?我推荐全程包办,哭丧的都有,哭的可好了,就跟死了亲妈似得,老惨了
我大喜过望,连忙起身去迎接对方。
年轻人摘下墨镜,黑着一张脸说道: 老七,你就这么开门迎客的?没被打死命挺大啊……
老三?
我看清年轻人那张脸后吃了一惊。
这人我认识,名叫邢伟,我高中时一个宿舍的好兄弟,那时候一个宿舍的爱论个大小,我排行老七,他老三,可惜我这人念书不行,高考英语和数学加起来都凑不够二十分,连个专科都上不了,只能回家,他倒是不错,在太原本地上了大学,理工大的,打那以后就见得少了,一年多的时间里,满打满算见了不到三面,不过情分倒是没淡,此时见了面倍觉亲切,忙拉着他坐下寒暄。
老七,咱回头有功夫了再闲说。
坐了片刻,邢伟开口道: 我这回找你是实打实有事。
我看他神色凝重,也不说笑了,正色道: 啥事?说呗,咱们哥们就别藏着掖着了。
是我爷爷出了点问题
邢伟叹了口气,大致把事情说了下。
老爷子有点尿毒症,今年年初的时候病情加重,被送进医院里住院观察了,可最近这阵子却发生了点怪事,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的爷爷,也就是邢伟的高祖,还说老人家穿着黑色寿衣,笑眯眯的,不断在门外招手,夜夜如此,时间久了,老爷子都产生幻觉了,有时候大白天的小睡一会儿,一睁眼就大叫说他爷爷在天花板上看自己……
有人说,这是我的高祖爷爷要来领我爷爷走了……
邢伟道: 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也有些担心,我知道你懂这个,干脆过来问问你,看看有法子没有。
我听着也觉得有些渗人,类似的事情我爸也曾跟我讲过,老祖宗留下的书里也有记载,一些人在年迈的时候,身上阴气重,容易沾惹一些事情,有的因为没有重视阳寿未到就被勾搭走了,这种事问题不在活人身上,在死人身上,一般都是死人有所求。
我思索了一下,询问道: 只是对他招手吗?有没有跟你爷爷说什么?譬如说冷,说饿,或者说孤单了?再或者,有没有注意到对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没穿袜子,没穿衣服之类的?
没有,就是在笑。
邢伟道: 我爷爷说,我那高祖爷爷穿的整齐齐,他是清朝人,阴阳头刮得干干净净,跟下葬时候一模一样的
你们现在逢年过节的还祭拜他吗?
我迟疑片刻,又问: 再者,你这位高祖爷爷生前……跟你爷爷没什么嫌隙吧?
哪能呢我曾祖走的早,我爷爷就是我高祖爷带大的,对我高祖爷那叫一个亲
邢伟说道: 高祖爷葬在我们老家,离得远,可逢年过节我爷爷还是得催着我们去拜祭
那这就怪了,如果老爷子梦见的是不认识的人,那可能就凶了,可如果梦见的是亲人,十有九是亲人在下面有需要的东西,或者是受了虐待的老人要来带子嗣走,平白无故害子嗣的可就没听说过了。
我思索一阵子,道: 如果我说的那些情况都排除的话,那十有九就是你高祖爷的墓葬出了问题了,埋得时间久了,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这样吧,今天时间不早了,回头我跟你去你高祖爷的坟头看一眼,实在不行改改坟墓格局,这个我倒是能做
邢伟满口答应,跟我约了个时间就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回家查了很多老祖宗留下的书,仍旧没什么眉目,心里也没主意了,我入这行时间太短,看白事经历过几回,基本上都是跟着老祖宗留下的法子照猫画虎,这种怪事却是头一回遇到,最后只能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爸说,死人睡得不安生就容易怪罪后人,甚至是对后人下毒手,让我去坟地找问题,实在不行得开棺。
他语气沉重,说这事可大可小,让我有问题随时给他打电话,这才挂断。
第二天一大早,邢伟来了,这孙子老爹有钱,已经混上了车,二话不说拉我上了他的越野车,直奔他高祖爷爷的坟地。
我只知道他老家好像是晋西那边的,谁知道他一股脑儿把我拉进了吕梁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颠簸了整整一天,黄昏时才到了地方,就是大山里的一个黄土岗子。
你丫不早说地方,再晚一会儿还开个屁的棺
我戳着邢伟鼻子喷了他满脸口水,这才绕着黄土岗子转了一圈,心里有数了,忍不住笑道: 老三,你这高祖爷资本挺雄厚啊,这已经算是大墓了,贵族老爷的专属,姨太太倒是不少。
行啊,这都瞧出来了?
邢伟竖了个大拇指: 有点门道。
我摇了摇头,生在这样的家庭,要是连这都瞧不出,基本可以一头撞死了。
这墓很独特,或者说,在历史上也是昙花一现,极具代表性,从外形就能看得出。
正常的墓都是挖掘地下建造,而这个墓其实是建造在地表上的,就跟盖房子一样,盖好以后再从其他地方运来覆土,把房子掩埋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坟包,内部结构很独特,跟现在养殖场的猪圈差不多,里面是一个挨着一个隔断开的墓室,每一个墓室里放一口棺材,是旧社会妻妾同葬的墓穴,丈夫躺在最中间,两侧是妻妾。
如无意外,这个黄土岗子就是墓堆,呈一字形,我大致估测了一下长度,里面应该有七个墓室,这种墓以前也叫七合墓,是高手开的。
转了几圈,我没瞧出什么端倪,从车上取了工具,准备开棺。
开这种七合墓讲究比较大,开谁的棺,必须精准无误的找到谁的墓室,直接从上面打到墓室里面,如果找错了,必须退出来重新挖,决不能去触碰墓室里的隔断墙,那些墙体密封性特别好,内部基本处于真空状态,里面塞着白磷,一遇空气就烧起来了,不把人烧死也会毒死
我要开的是他高祖爷的棺,所以,直接挑了黄土岗子的正中间下的铲,结果,几铲子下去,我一张脸都黑了。
只见,二三十公分深的土坑里竟然咕咚咕咚直往上倒灌绿水,我凑上去闻了闻,那水很腥,但却不臭。
老三,这事儿我恐怕解决不了了。
我丢下铲子起身,叹了口气说道: 去找专门解决这种事情的人吧,最好直接上龙虎山去请道士,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道士,明白吗?
邢伟脸色大变: 怎么?难道事情很严重?
我点了点头。
这种下铲冒绿水的墓,我爹管这绿水儿叫卤水,这卤水可不是调料煮出来的,是死人闷出来的。据说是某些地方因为风水格局的原因,地下阳气太重,偏偏又有地下水倒灌进了墓里,尸体泡在水里千年不坏,而墓葬的密封性又比较好,捂着捂着就发酵出卤水了,邪性的很。
以前晋西北就出过这么一座冒卤水的墓,在泥石流中暴露出来,一批考古人员做了抢救性挖掘,结果一位老教授下墓立马失禁,稀里哗啦尿了一裤子,就像一次性把一辈子的尿全给尿光了一样,打那以后再没尿出来,那话儿憋得跟个葫芦似得,没招了只能接了个管儿,腰上大部分时间挂个塑料袋接尿,常年尿骚味不离身……
这是闹大凶了。
我拍了拍邢伟的肩膀,说道: 我的本事我清楚,照猫画虎,老祖宗怎么说的我怎么做,怪事你这是头一遭遇见,可听的却不少,你高祖爷这墓太凶,下去跟找死没区别,你听我的,找真正的道士去吧,别听那些庙里的和尚或者招摇撞骗的神棍胡说,无济于事,搞不好你爷爷可就真的被带走了,而且……怕是全家都不得安宁
说完,我对着这座墓拜了又拜,连连告罪,那时天色已黑,等我直起身子的时候,隐约瞧着四周的大山在黑暗中就跟护卫似得拱卫着黄土岗子。
这样的地形莫名的让我觉得眼熟,我怔了怔,这才想起我老爹一直奉为至宝的那本玄空派风水里有这种格局,可惜我当时没细看,只是依稀记得,那本风水书上说这似乎是一种极地凶葬阁
邢伟被我说的害怕了,一张脸惨白,几乎没了人色,哪还敢在这逗留,拉着我上车逃也似得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格外的疲倦,浑身肌肉酸疼,靠在副驾驶上无声无息的睡着了,却睡的不踏实,隔三差五的被冻醒……
……
重返太原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左右了,街道上冷冷清清,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水汽弥漫,可见度极低。
我睡了一路,始一跳下车,皮肤上立即粘上一层冰凉的水汽,脑袋倒是清醒了一些,冲着邢伟的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不过走到店面门前时,忽然想起挺重要的一个事儿,前人的墓闹了凶后人去祭拜,很容易沾上晦气,回家后,最好进门前用柚子叶沾水在身上拍打一下,或者跨一下炭火盆,当即准备提醒邢伟一声。
然而,回头刹那,我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邢伟的车仍旧停在路边,打开的车窗也不曾关上,顺着车窗,我看见他整个人蜷缩在驾驶位上,耷拉着脑袋不知在干什么,仪表盘散发出的幽光下,他一张脸怪异的抽搐着,脸皮似赘肉一样堆积在一起,满是褶子,仿佛在笑,牙齿森白……
这副模样竟让我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怖,不自禁的喝问道: 喂,你在干什么?
邢伟轻轻咳嗽一声,身子挺直了一些,道: 没什么,就是今天的事儿太怪,有些走神……
说完,他关上车窗,一脚轰下油门,逃也似得离开了。
我只当他是被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吓坏了,也没多想,转身回屋后,第一时间就在店里翻找那本玄空派风水,直觉告诉我,那座七合墓闹凶十有九和那极地凶葬阁有关。
可惜,找了大半天,始终没寻到那本书的踪迹,倒是把我自己累得够呛,身上腾腾向外冒虚汗,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看了眼时间,琢磨着还是等天亮再给我爸打个电话问问。
我心里并不平静,今天的事情是我头一回亲身经历,以前终究是听说的居多,在我看来,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这行业也是神棍属性偏多一些,如今三观颠覆,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认真审视老祖宗留下的种种手段和说法。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中感觉脸上有阵阵凉意在弥漫,似一条条虫子在蠕动一样,十分怪异,甚至可以说很恶心,我无数次的想醒来,可眼皮沉重,似陷入了牢笼里,总也挣不脱,最后,隐约间我更是听到一阵低低的窃笑声。
嘿嘿嘿……
那笑声阴冷,听不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奸诈味道。
我浑身发毛,许是惊恐给予了我力量,让我撕裂那种束缚,猛然睁开双眼的刹那,一张惨白的脸盘映入我的眼帘,如旧时的日本艺伎,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它身材矮小,与六七岁的孩童无异,却顶着一颗比成年人还大的脑袋,巨脸似盘,衣着古怪,正骑在我身上,几乎与我脸贴着脸在阴嗖嗖的笑着。
恐惧如渊似海,将我吞噬、笼罩,惊慌失措下,我大吼一声,随手从桌上抓起一把镇尺,照着这张大脸上拍了去。
咔嚓
镇尺从这东西的脸上直接穿了过去,将对面书柜的玻璃都砸碎了。
那东西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犹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鬼吗?
我艰难的吞咽着口水,浑身颤抖着,恐惧如影随形,仍未散去。
咚咚咚
这时,身后的楼梯上又传来阵阵沉闷的脚步声。
我惊魂未定,以为是那东西又来了,差点被吓得夺路而逃,不过,待看清楼上来人后,我大大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颇为漂亮的女子,极为高挑,身高至少在 175 以上,与我差不了太多,宽大的睡衣难掩窈窕身姿,素描朝天依旧清丽脱俗,看起来有些疲倦,应该是刚刚被楼下的动静吵醒的。
她叫张歆雅,一个租客,我爸留给我的这座小楼有两层,一楼是门面我用来做生意了,二楼有两间屋子,我自己用了一间,另一间就租给了她,都是年轻人,平日里相处的倒是不错,但并未深交,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知道她好像是一个白领,收入不低,比我大几岁,住在这破落的城中村全是因为距离上班的地方比较近而已,多的也不了解。
反正,这总该是个大活人,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只要是个活人就能让我多少安心一点,大大松了口气,正欲说话,却见原本睡眼惺忪的张歆雅一下子精神了,表情就跟活见鬼了一样,狠狠揉了揉眼睛又朝我这边看了我一眼……
鬼啊
一道尖锐凄厉的惨叫声飙起,几乎要突破天际,声嘶力竭,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竟有种疼痛感
张歆雅尖叫着,转身朝楼上冲去。
又来了?
被她这么一叫,我也浑身发毛,忙转过身,可身后空空荡荡,并没有那东西的踪迹。
跑个屁
我急了,咒骂一声忙朝张歆雅追去,我虽然不会降妖伏魔,可理论知识是丰富的。
一般来说,那东西害人都是挑落单的下手,因为人身上是有阳气的,那种东西最怕阳气,人多了,阳气汇聚在一起,这是最基本的自保之道
怎料,我刚追上去,张歆雅却直接杀了个回马枪,怒气冲冲的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原本吹弹可破的一张俏脸此时分外狰狞,柳眉倒竖,如饿虎扑食一样,一边疾步而来,猛地抽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朝我脸上砸来。
我已经被她的架势震得一愣一愣的,本能的偏头躲开,那东西啪的一下砸到身后的墙上,待我看清那是什么物件后,一张脸都绿了。
你脑袋被门夹了?这东西能丢......
不等我说完,这女人噗的冲我脸上狂喷口水,口水中还夹杂着血沫子。
这一次我躲无可躲,被喷了满脸,一股难言的灼痛从脸上传来,我捂着脸蹲在地上惨嚎起来。
事到如今,我怎能不知,张歆雅口中说的鬼就是我自己?
无论是那姨妈巾,还是她口中喷出的舌尖血,这都是破煞利器,是对付鬼的手段
老人们说过,女子在经期时体质偏寒,是因为阳气泄了出去,所以经血含着极重的阳气,恰好克制鬼神,那用过的姨妈巾又叫红龙,有些地方谓之赤龙,实在是走夜路的必备之物。
还有,她对着我脸喷口水的时候,应该是咬破了舌尖,舌尖血阳气也重,有破煞的功效。
再跟着我有你好受,真当老娘不懂行?
张歆雅撂下一句狠话匆匆逃走,这次,她直接朝门外冲了出去。
或是十分钟?
或是一小时?
我不知那痛感到底持续了多久,似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痛感渐渐减弱时,浑身已经提不起丝毫力气,近乎瘫软在地上。
我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虽不知张歆雅是怎么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手段的,但这些对付死人的手段却对我有效,让我莫名的惊慌……
我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白的近乎渗人的手……
哗啦啦……
风从敞开的店门里闯入,从我手上拂过时,手上卷起一层白皮在抖动。
纸?
我怔住了,看着袖口外露着的纸扎的手,片刻恍惚后,从地上跳起,一阵风似得冲到办公桌旁的镜子前。
映在镜子里的是一张诡异到极致的脸,肤色苍白的可怕,似刷了一层白粉一样,眉眼如用墨笔画上去的一样,脸颊两侧用朱笔画出了两抹红晕,嘴角扬起,似在笑,可笑的僵硬……
看着镜子里的这副尊荣,我被吓得不轻,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纸人……
我喃喃自语着,如何能瞧不出镜子里的分明就是埋死人的时候才会用的那种纸人?
……
纸人,这东西的讲究太大了
别的且不说,仅我们礼官这一门里对此就有太多的见解和用处,将之称为魂囊。
多数时候,这东西都和人的魂魄有一些牵连,算是一种另类的亡人,可替活人去下面陪伴已故亲人,也可作为躯壳让孤魂野鬼寄居,以达到在阳间长时间驻留的目的。
相传,纸人在坟前焚尽,灰烬会落入阴曹地府,沾了冥土就会变成阴人
甚至,我爸曾经告诉我,一些手艺特别好的扎纸匠扎出的纸人不会画上眼睛,有个说法叫画龙点睛,他们扎的纸人要是点上了眼睛,这纸人可就立马活过来了,都捱不到去阴间,且十分凶恶,茹毛饮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害人性命
总之,这绝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
我浑身瑟瑟发抖,然而镜中的自己却决然没有丝毫恐惧的模样,嘴角咧着,笑的愈发诡异阴冷了,伴随着阵阵颤抖,体表纸皮扑棱棱的扇动着,似一只炸毛的大公鸡。
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踉跄,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成了纸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意味着我已经死了
一定和那座墓有关
我几乎瞬间联想到了那个卤水墓,邪门之事我只沾染过这一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十有九就是半梦半醒间看见的那个东西害了我,那玩意肯定与卤水墓有关,兴许就是从那墓里钻出来,竟一路跟着我来了这里。
这到底是哪门子害人手段?吸了精气吗?还是摄走魂魄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着这件事情,回顾着老祖宗记录的许多脏东西害人的方式,试图找到自救的法子,可翻遍记忆也没寻到一种与我此时情况吻合的,很是邪门。
不过,我觉得应该还有希望。
我记得曾经看过一本家传典籍,上面说鬼怪害人,但凡有经验的主儿,说白了就是那种惯犯,很少会直接把人拍个稀巴烂,以蛮力屠戮,干系太大,阴阳之间自有规矩,那是生者与死者之间不成文的契约,果真触碰了对它们自身也不是很好,绝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是用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子害人,便是所谓的鬼蜮伎俩。
中了鬼蜮伎俩,九死一生,终究有一线生机
我想此刻我应该就是这种状态,必须尽快解决身上的问题,晚了可能就没机会了。
当下,我哆哆嗦嗦寻摸出手机,拨通了我爸的电话号码,通讯显示一切正常,可手机里却没有任何声音,寂静的落针可闻。
嘿嘿嘿……
毫无征兆的,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从手机里传来,那是一个冷冰冰的男人声音,语气僵硬,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死了就是死了,该放下的总得放下,生前一切成空,何必总念着旧人呢?快来我这里吧……
我立即挂断电话,本能的觉得和对方多聊下去没好事,也终于认清一个事实,现在我的状态,约莫与阴魂无异,死人怎么可能通过手机联系到生前的亲人呢?
既然联系不上,那老子就走回去
我心里发狠,老家距离这里不算远,走也能走回去,死人联系不上活人,但摸回家门的可不少,只要回家,想必我爸应该能解决这些事
我顾不得拾掇什么东西,匆匆朝门口走去。
大街上,白雾蒙蒙,不见丝毫破晓的征兆。
我推开门的刹那,雾气立即朝我席卷而来,也就是在这一瞬,我感觉浑身汗毛倒竖,一种莫名的而恐惧将我笼罩。
哗啦啦
雾气中传来阵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隐约可见两道黑影步步朝我走来,它们明明在前行,可身躯却丝毫不动,犹如在漂浮一样,手中拖着小儿手臂粗细的锁链。
让我恐惧的,正是它们手中的锁链
这二位爷绝不是人,它们的扮相让我想到了传说中的阴差……
来的这么快?哪怕老子真死了也得钉了棺材才能走啊
我大惊失色,想到了电话里的那个男人,隐约已经猜测到原因了,估计阴司已经认定我是个死人了,与我爸联系坏了规矩,立马遣了阴差来拿我,我那个电话,十有九怕是打到了……下面
哐啷
我想都没想直接关上了门,绝不可能跟他们走,真被带到下面,那可就彻底凉了。
正所谓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我一个大活人?早就不管不顾了,思索着怎么甩开这两个阴差。
说来也怪,这等要命的时候,我头脑竟格外的清晰,想到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串风铃,我爸在把店铺交给我的时候留下的,很郑重,没有多解释,只是嘱咐我每逢葬凶死之人时,一定要把风铃挂在门头。
可惜,此前在我眼里所谓的礼官和神棍没太大区别,压根儿就没太在乎。
现在思忖,想必那东西倒可能是个救命的物件。
我匆匆忙忙跑到桌前,拉开抽屉的刹那,一团刺目的金光从抽屉里爆发出来。
桌子里是一个银质的风铃,上面镌刻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原本平平无奇,乍一看只是个寻常老物件而已,这个时候却在狂冒金光,风铃无风自动,叮叮咚咚的发出阵阵清脆的铃声,我浑身僵硬,眼中的风铃恍惚间似乎在不断变大,像一口大钟一样横在面前,荡漾出一大片金光,金光中隐约间似乎有个手持双锏披着甲胄的大汉伫立,双目瞪的老大,对着我哇的大吼了一声,吓得我差点尿了,再无法抵制汹涌而来的恐惧感,连连后退,恐惧感才终于退去一些。
咚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很有节奏,一共四声,人三鬼四,这是典型的半夜鬼敲门。
一道木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喂,天快亮了,快出来跟我们上路吧
我迟疑了,一边看着那早已不再是我的护身符,而是催命符的风铃,一边看着门口,透过窗户,隐约可见外面有两道黑影。
嘿,看来这个倒霉鬼还不认命。
又一道嗤笑声响起: 按规矩办事,敲门三遍,如丧钟三声,这一辈子就算完了,再不出来,直接破门栓走。
言罢,咚咚咚咚又是四声敲门声。
老子和你们拼了
我所有踯躅尽散,反而被激出了凶性,一步冲向张歆雅丢在地上的姨妈巾,狠狠一脚踩了上去,那玩意阳气极重,据我所知,阴魂若是沾染的极阳之物后,阳气会瞬间覆盖全身,犹如投入火炉里炙烤,异常痛苦。
我猜测,那风铃分辨也就是对阴人有效,我浑身被炽烈的阳气笼罩,或许能浑水摸鱼片刻,不会上来就被那位猛男一棒子捶死。
这仅仅是我基于理论的猜测,靠不靠谱我也不知道,但这等情形下谁还顾得上这个?
红龙沾脚的瞬间,我嗷的惨叫了一声,像赤足踩到烧红的烙铁上一样,脚掌滋啦滋啦冒烟,比烤的油花儿四溅的猪蹄儿好不到哪里去,疼痛在飞快蔓延,转眼遍及全身。
我声嘶力竭的惨叫着,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缓解痛苦,挣扎着一把从抽屉里抓起了那风铃,这时,第三遍敲门声恰好响起,外面的阴差哐当一下踢开了门,我抖手就把风铃狠狠朝它们脸上砸了过去……
……
风铃横飞,叮叮咚咚的响声不绝于耳,金光愈发炽烈。
可怜那两个阴差,头顶高帽,衣着打扮很官方,破门而入的刹那,许是幻想到了栓走我的画面,十分得意,惨白的脸上荡漾着病态的兴奋,结果却凭空遭遇了这么一出,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跑
其中一个阴差反应极快,二话不说掉头撒丫子狂奔。
可惜,迟了,风铃准确无误的砸在它的后脑勺上,那一刹那金光炽烈,我再次看见了那个猛男,披着甲胄,手持双锏,从金光中冲出,当头一棒子抡的那阴差高帽横飞,咕噜噜的翻着跟头滚了出去。
另一个脸长似马的阴差见状忙喝道: 阁下住手,我等是……
呔
金光中的大汉暴喝一声,很生性,根本不听对方自报家门,抡起双锏直接拍在对方的马脸上,力道太凶猛了,我甚至清晰的看见那阴差的脸都有了一瞬间的变形,脑壳差点被打爆,脸皮抖动,堪称波涛汹涌,蔚为壮观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危在旦夕,无暇欣赏风铃中的猛男狂虐阴差这一幕,趁机逃遁出去,晚了兴许也得被那位猛男镇压,一棒子怕是得活活敲死我。
红龙早已在狂奔中被甩掉,灼痛不复存在,可我身子却变得轻飘飘的,似一阵风,很虚弱,那种东西阳气太重,对我的伤害十足。
我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冲出来了,仍旧在玩命的狂奔。
即便如此,不久后,那两个阴差依旧遥遥追了上来,一个手持枷锁,一个提着锁链,大呼小叫,恨我恨的咬牙切齿。
见这架势,我更加拼命的逃亡了,真要落在这两位手里,甭说做人,估计连做鬼都难。
我在期盼天亮,因为我知道,阴差与寻常鬼怪不同,出没有规律,三更现身,鸡鸣归位,在阳间驻留一日就回不去了,彻底变成孤魂野鬼
可惜,世事不遂人愿,我越是期盼,就越是等不到天亮,很不对劲,我回家的时候明明已经凌晨四点钟了,这个时候怎么说也应该天亮了,可四周一片漆黑,黎明遥不可及。
我不知转了多少弯,逃遁了多久,自己也是越来越虚弱,就在几乎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前方终于见到了一抹亮光。
仔细辨认了一下四周,我心头大喜。
一直在黑暗里逃命,让我有种时间和空间的错乱感,仿佛自己闯入了鬼蜮的世界,来到这里后,至少让我确定自己还在熟悉的城市里。
前方的那条街我知道,当地人都叫穷鬼巷,据说以前战乱的时候涌入很多难民,都被安置在这里,饿死很多人,尸体堆得一层压着一层。
不过,这里现在比较繁华了,有不少夜店,我冲进巷子里后,见到不少红男绿女大半夜的在街头游荡,不过他们似乎看不见我和我身后穷追不舍的阴差,旁若无人的与我擦肩而过。
我也没工夫关注这些,走进这条巷子里,我莫名的有种安心。
仿佛……来到这里,我就算是逃出生天了。
或者说,让我感到安心的并不是这条巷子,而是这条巷子里的某个地方,冥冥中似乎在吸引着我,告诉我那里就是我的归宿……
该不会是鬼门关吧?我听说鬼门关就会吸引阴魂……
我心里有些犯嘀咕,脚下的速度却丝毫不停歇,那种吸引力越来越强,几乎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我完全是遵循着一种本能在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竟然把两个阴差甩出去老远。
不久后,我在一座看起来有些年代的老旧楼房前驻足,楼房上用红色灯带歪歪扭扭的拼凑出两个字儿——旅馆。
就是这里在吸引我,趁着两个阴差一时半会追不上来,我在端详这个地方,莫名的觉得熟悉,却不知道因由,也没敢贸然走进去。
楼房前,一个老人坐着小马扎,大半夜的仍旧守在马路上,很是怪异,脸膛子黑漆漆的,面无表情的垂着头,也不知在思索什么,身上穿着老旧中山装,带着前进帽,衣服很脏了,路灯下油光锃亮。
这应该是个人
我看见了老人的影子,可……正常人谁会大半夜的在这里守着?
这时,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小青年贼眉鼠眼的来到老人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大爷大爷,你这儿有那个没?
老人抬起了头,我这才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瞳孔,把那小青年都吓了一跳,忙挪开了一些,老人这才低声问道: 有啥?
小青年的脸上挂起了笑容,不过笑的极其猥琐: 小姐哇,有没有?
老人的白眼珠子在眼眶里滚动,似乎在盯着小青年看,让人不自禁的担心那眼珠子会不会直接掉出来,声音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面无表情的说道: 嗯,有了,后院有条母狗。
小青年被怼的一张脸都绿了,怒道: 你这大爷咋这么个说话……
不等他说完,老人不耐烦的低吼道: 滚
小青年被吓了一大跳,忿忿看了老人一眼,一转身离开了。
打发走了小青年,老人终于转过了头,白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我心头一跳,直觉告诉我——这老人绝对能看见我
打量我片刻,老人挑了挑眉,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笑道: 呵,一晚上没白守,来了个有意思的。
说罢,他冲我勾了勾手指头,唤我上前,这才凑到我跟前瞧了又瞧,满身的老油味很刺鼻,让我不由自主的想离他远一点,因为那气味似乎对我有威胁,浑身发毛,隐隐作呕。
老人反应很快,不容我退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笑眯眯的问道: 家里还有长辈没有?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有长辈就不怕住霸王店。
老人摇头晃脑,似乎很满意,睨了眼张牙舞爪追来的两个阴差,以一种极具诱惑的口吻说道: 是不是不想下去?不想下去就对了,下面可不好玩,你们现在这人,哪个身上还没点毛病,真下去了就得和你们清算喽,上刀山下油锅那都不叫事儿,能整的你喊爸爸的招儿多的是,不过不要怕,只要你在我这里住店,保准没人能带走你。
我眼瞅着那两个阴差距离我越来越近,急得都要跳起来,可无论怎么挣扎,就是甩不脱这老人的手,无奈下只能匆匆说道: 成,我就在您这住店还不行吗?
得嘞
老人一把把我推进院中,道: 二楼左转第一间是空房。
我大大松了口气,这老人怪异的很,兴许还真能保我这一晚上的平安,我不敢驻留,立即向前跑去,刚到楼门前,老人却忽然在后面叫了我一声。
忘了提醒你了,我这住店不要钱,至于要什么,明天早上让你家长辈过来,详谈
老人笑眯眯的,怎么看都没憋好主意,说道: 如果你家长辈不应允,我这儿最不怕住霸王店了,你留下来给我干活儿还债就成。
不怕鬼差、能庇佑阴魂的客栈,不收钱却另有条件,不应允就卖身……
这一系列联系在一起,让我心头悚然一惊,有了某种猜测,打了个冷颤,连忙仔细端详四周一切。
却见,老旧楼房门前栽着五种截然不同的树,分别是——柳树、桑树、槐树、大叶杨、苦楝。
而后我又匆忙看了眼老旧楼房,屋檐不是向下倾斜的,而是向上微微翘起……
果然如此
我苦笑一声,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这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地方,想不到竟然真的存在……
……
这是个从来都不纯粹的世界,在活人的世界里会有游走于法律和犯罪之间的存在,而在死人的地盘上,也有这么一个地方徘徊于阴阳之间的灰色地带。
这种地方就是阴人客栈,客栈的主人,叫做摆渡人。
死人进阴人客栈,多是有执念不散,不想去下面,于是在这里避开阴差。
活人进阴人客栈,皆有不可告人的诉求,或求财,或延寿。
但这并不是什么善地,是与恶魔的契约,一切皆有代价,想得到就必须付出,付出什么,全看摆渡人的心情。
这只是一个传说,我曾在某一位老祖宗的手札中见到过,一笔带过,没有深说,尤其是关于摆渡人,更是讳莫如深,通篇只用了两个字来描述——狠人。
我很肯定,我绝对是碰到了这种传说中的地方。
门前五鬼树,屋檐向上翘,不接雨水接天煞,如果我没猜错,地下应该还有一百零柄金钱剑倒插,星罗棋布,这是典型的九阴地宫局,不是阴人客栈谁敢设这种专门接引死人的局?我来此之前有过莫名的冲动,应该就是受到了这里的接引
想通这些,我脸色难看到极点。
那小子,不进去等死呐?
老人慵懒的声音传来,他背对着我,不曾回头,自顾自的说道: 阴差马上就来,你该不会是想杵在这儿,然后让我告诉阴差我没看见你?你要想这样也没事,大不了和阴差打一架,但另收费,就怕你家长辈会活活气死。
我心一横,转身遁入老旧楼房里,打定主意天一亮让老人联系我爸,摆渡人从不提客人满足不了的要求,既然开口,就说明一定有,权且就当两相害取其轻了,总比老卫家绝后强。
走廊里很昏暗,没有点灯,只有旧社会时的油灯,里面也不知道添了什么油,燃起的火苗竟是惨绿色的,上面黑烟袅袅,墙壁上都挂满了黑灰。
我深知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敢驻留,趟着生满青苔的楼梯摸黑匆匆上了楼,很快寻到老人说的房间。
房门并未上锁,我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黑黢黢的,一股难言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那味道就像是一大堆死耗子烂在了一起,钻入鼻腔后有点上头,纵然我已经变成纸人都受不了,熏得两腿都打摆子。
吱呀
忽然,不远处一扇门开了。
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从门缝里探了出来,油灯散发出的惨绿火光下,我隐约看见那似乎是一颗脑袋,很小很小,就像是风干的橘子一样,脸正对着我,五官几乎都挤在了一起,它似乎笑了,这一笑,五官终于分开一些,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满脸的绿毛……
我浑身一个激灵,哪里敢和这主儿对视?也顾不上房间里的气味了,立即钻进屋里嘭的一下关上房门。
屋里很黑,我背靠着门用了很长时间心情才终于平复一些,哆哆嗦嗦的摸着阴湿的墙壁走了进去。
这里的格局还真的和酒店差不多,不过更加简陋,黑暗中我隐隐约约看见有一张床,上面被褥乱成一团,床头有一盏油灯,然而我摸索半天也没摸索到火柴之类的东西,索性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顿时感觉似乎坐到了什么,屁股下面发出噗的一声怪响,吓了我一跳,立即跳了起来。
嗤啦
床头的油灯忽然燃起,惨绿色的火苗跃动,照亮全屋。
待我看清床上的情况后,脑袋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多了一个鬼,缩在被窝里,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面,长的吓人的头发散的满床都是,我那一屁股……好死不死的正好坐在了人家的头上,把一颗脑袋直接坐成了稀巴烂……
虽然,我也不太理解,鬼的脑袋怎么会碎……
反正,确实是碎了,花花绿绿一大滩,散落在旁边的一颗眼珠子还在咕噜噜的转着,似乎在看我……
被窝在蠕动,一只苍白的手徐徐探出来,胳膊以一种活人难以想象的角度扭曲着,在一点点的把稀烂的脑袋聚拢在一起……
啊
我浑身僵硬,一个大老爷们在极端的恐惧下愣是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想都没想掉头撒丫子逃命,然而房门像是从外面插上了一样,死活推不开。
好弟弟,你跑什么呀?
一道妩媚的女声忽然从我身后传来。
完了……
我挺着僵硬的身体一点点的转了过去。
一个白衣女鬼赫然已经堵在我身后,长发一直垂落到脚后跟上,一张脸用碎片粘合好的瓷器一样,裂痕似蜘蛛网一样遍及各处,有些地方还有腐烂的痕迹,怎么看怎么狰狞。
姐姐又不怪你,脑袋确实容易碎了点……
白衣女鬼捏着嗓子,尽量用一种娇滴滴的语气和我说话,还风情万种的拢了拢头发,末了不忘对我抛个媚眼儿,只可惜眼珠子一转,眼球咕噜一下掉了出来,她匆匆接住,一下子摁了回去……
这副模样,我实在是有点……不敢领教
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下,我硬着头皮讪笑道: 那啥……姐姐,店主说这屋子没人住我才来的,不是有意冒犯……
哦哦……
白衣女鬼含混不清的应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我,漫不经心的说道: 出去一趟办了点事,回来的时候又没打招呼,你不用解释,姐姐懂,怪那老东西太贪。
我结结巴巴的说道: 如果没啥事儿的话,我这就走,不打扰您了……
呼啦
阴风涌动,白衣女鬼瞬间飘到我面前,伸出苍白无血色的手指轻轻勾起我的下巴,笑道: 啧啧,小伙子真俊俏,既然来了,着急走干嘛?不如留下来陪姐姐吧?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我现在是个纸人
纸人,在下面可是抢手货,在死人眼里俏的很,约莫是最好的玩物,烧个纸人可比烧纸钱靠谱多了,这才是真正的灵魂伴侣。
看着白衣女鬼那大家都懂的眼神,我从头凉到脚,这女鬼怎么看都不是个善茬儿,脑袋碎裂,那是死相,绝对是凶死的厉鬼,我一屁股把人家脑袋坐成稀巴烂却没弄死我,这摆明了就是贪图美色嘛
大概是看我迟迟没有回应,白衣女鬼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去,浑身冒起了黑气,一张脸愈发的狰狞了,就在我忐忑之时,她却忽然扭头看向了身后,冷冷说道: 滚出去,老娘才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就这点微末道行别在这儿卖,从你跟着这小哥儿进门时老娘就注意到你了,不想死就滚得远远的,这小哥儿是老娘的
呼啦
一阵风从我耳朵旁掠过。
我已经怔住了,从这女鬼的话中我大概明白,似乎……有个东西一直跟着我
我想到了半梦半醒间见到的那玩意,十有九就是它
发愣的工夫,白衣女鬼已经拖着我往房间里走了,她只是拉住了我的手腕,但力量极大,无论我如何挣扎惨叫都没有用,就跟拎小鸡崽儿似得,最后更是把我甩到了床上。
小哥儿,这么快活的事儿你怕什么?
女鬼站在床前轻笑着,一点点的朝我迫来。
咚咚咚
这时,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
吵什么吵?
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是老人: 大半夜的,你们不睡别人还睡呢?各回各家,都消停的。
女鬼终于停下了动作,她很生气,浑身黑气缭绕,扭头冲着门喝道: 老东西,老娘孤单了这么多年,找个伴儿也不成?赶紧滚
我眼都直了,这主儿谁啊,住在阴人客栈里还敢跟摆渡人叫板?
吱呀
门开了。
惨绿的火光下,老人颤颤巍巍的走进了房间,笑眯眯的说道: 你找伴儿是真,不过,恐怕也不单单是想找个伴儿吧?
女鬼嗖的一下贴到老人面前,几乎快与老人脸贴脸了,一字一顿道: 你什么意思?
走吧,这小子身上的东西不是你能打主意的,我也不成,谁碰谁死,你别想给我惹下天大的因果,老子还想混呢。
老人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老了,也懒得和你练练,就跟你说一句,还有活着的呢,没死光
呼啦
女鬼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从始至终,再没说一句话。
老人笑了笑,也准备走了。
这两位说话跟打哑谜似得,我一句没懂,只是隐约猜测到,我可能沾染上了大事,绝不是简单的闹邪,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这老人?连忙叫住了他,稍稍理了理思路,这才说道: 我知道您是谁,您大概也能瞧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不然不会问我的长辈,可惜我这礼官就是一个半瓶子晃荡的货,真不懂,您能跟我说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吗?能救救我吗?还有……您刚才说,我身上有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人也不说话,绿光下的他眼神阴翳,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叹息一声: 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你的事儿我不敢掺和,在这睡一觉,明天让你家的长辈来赎人,然后立马滚蛋,咱们两清。
这一夜鸡飞狗跳,我被吓得到现在魂不守舍,还想继续央求老人,可惜,他嘴很紧,真的是一句话都不多说,最后我没办法了,只能放弃,转而道: 那您能帮我联系一下我爸吗?我现在……联系不了他。
明天就能联系了,老老实实睡一觉吧,天一亮让你爸来赎人。
老人干笑一声,随即道: 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你怕是睡不着喽,嘿,我帮你一把……
许是我纠缠的他烦了,他只是匆匆撂下这么几句话,然后手从袖筒里飞快探出,啪的把一道黄符拍在我脑门上,我顿觉天旋地转,直挺挺的向后倒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眼中看到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环境,这里树木茂盛,明明阳光明媚,可气温却奇低,阵阵阴风在这里呼啸,吹的我瞬间清醒了。
野外?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惊疑不定的望着四周,一个个小土丘此起彼伏的横亘在树林里。
树皆是松树,土丘则大小不一。
我如何能瞧不出,这赫然是一片乱葬岗子?而且是有人处理过的乱葬岗子,松树排列有规律,如田垄一样,这是典型的化煞局,死人太多煞气太重才会这么种坟头树,能梳理地脉,让煞气平顺下来,不至于出凶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错愕后,我不明就里,昨夜的种种遭遇如刚刚发生一样,记忆很清晰,我自己明明是落在了阴人客栈,怎的一转眼却在乱葬岗里醒来了?
一张黄纸符就落在我脚下,正是摆渡人拍在我脑门上的那一张,似乎在告诉我,一切并不是梦境。
然而,就凭我肚子里那点东西,远远无法解释眼前这一切。
算了,不管了,先弄清楚这是哪里
我叹息一声,挠了挠头,可就是这不经意的一个动作,让我怔住了。
头发?
我又摸了摸脸颊,整个人被狂喜笼罩,我发现自己又变回了人,是活生生的人,有体温,会呼吸,不再是画着俩大红脸蛋子,笑的就跟便秘一样的纸人
很快,我想到了摆渡人昨夜说的话,这一切……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我按捺下喜悦,渐渐冷静,心知事情肯定不算完,自从碰了那座七合墓以后诡异就接连不绝,种种遭遇在告诉我,我似乎卷进了一个天大的漩涡。
思索片刻,我还是决定立即回家,目前我爸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不再驻留,开始在这片乱葬岗里转悠,尽头是一道青砖墙,将这里圈起来,像是一片陵园,砖墙上插满了玻璃碴子,我刚刚爬上去就被放了血,根本无法从这里直接攀过去,不过在爬上墙头的瞬间,我瞥见了外面的情况,完全是一片荒地,只有一溜五鬼树贴着墙根排列。
这种发现让我心头大为触动,产生了一种猜测。
难道说……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阴人客栈?只是,所谓阴人客栈,晚上是客栈,白天是坟地?
我打了个哆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自语道: 阴人客栈很特殊,风水格局极为考究。传说中,这种地方的格局自成卦,必开两门,门后有大屋,一座阳宅,一座阴宅。阳宅坐北向南,门朝南开,走的是活人,阴宅坐南朝北,门朝北开,走的是死人。如果不小心走错,大祸临头
这仅是一些传说,有多少成分是真实的我也不确定,反正写下这些的那位老祖宗字里行间就差写上有待考证四个字了,不过这等时候我也管不上那些了,稍稍辨认了下方向就朝南奔去,不久后还真见到一座大屋,跟旧时的砖瓦房一个模样。
我隔着大老远一眼望见摆渡人搬着小马扎坐在老屋门前,正昂着头与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人我认识,赫然是张歆雅,另外一人比较古怪,穿着古人才穿的长袍,头发很长,相距太远,瞧不清具体面目。
她怎么来这里了?
我吃了一惊,随即想到了很多,譬如这女人昨夜对付我的手段,虽然惊恐,但思路极其清晰,几乎是往死里整,还有,昨夜我变成纸人后,活人早已看不见我了,而她却能看见。
可惜,昨夜鸡飞狗跳,我惊魂未定,哪里有工夫去思索她?此时惊觉,立马发现了这位租客的不同寻常。
一个白领,怎么懂这些?
似乎经历了昨夜的事情后,就连我身边的人都一下子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了。
哟呵,正主儿来了
这时,摆渡人忽然拔高了声音,扭头对着我这边大声吆喝道: 那小子,还在那儿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见客,这儿有人要砍了你
其实,完全不用他吆喝,张歆雅身边那人早早就注意到我了,正昂头看我,相距甚远,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脸,但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像刀锋贴着我的血肉在剐蹭一样,盯得我浑身发毛,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他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漆黑深邃,满头黑发披散,剑眉入鬓,有种英气,似画卷中的古人。
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长成这样,本是美女的张歆雅站在他旁边都有些黯然失色,他一声不吭,一直在默默打量着我,竟盯得我双腿不由自主的打摆子,下意识的往摆渡人那里靠了靠,仿佛这就是一头洪水猛兽,摆渡人都比他善良很多。
这仅是一种直觉,发乎于本能,无法自持。
卫惊蛰?
张歆雅开口,总算打破了这种让我窒息的沉默,她惊疑不定的看着我,询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
我苦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她。
嘿嘿,有意思了,居然还是熟人。
摆渡人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昂头看向那男子,笑眯眯的说道: 您这位外甥女好像差点意思啊,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呢
男子不吭声,仍旧在上下打量我,倒是张歆雅嘴快,浑然不怵摆渡人,张嘴就来: 死老头子,笑的就跟老太监似得,什么意思嘛
啧啧……
摆渡人砸吧着嘴巴,把我扯到前面,道: 你不是嚷嚷着要砍了昨晚吓你的小鬼吗?这个就是,你倒是砍啊
你放屁
张歆雅怒道: 他是我朋友,好端端的怎么是鬼……
她话没说完,身边那男子忽然伸手拦下了她,轻声道: 确实是他,鬼画皮,活一半,死一半。
张歆雅不说话了,和我大眼瞪小眼,看她那样子,约莫跟我是一个心思,我瞧不透她,此时她也看不懂我了。
这孩子,我带走了。
男子的视线终于从我身上挪开了,他话不多,看着摆渡人淡淡说道: 我有用。
这可不行。
摆渡人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得,撇嘴道: 这可是一个礼官,虽然是个半吊子,但家里还有明白人呢,值老鼻子钱了,我种下了因,还没收割果呢,哪能让你带走呢?
男子垂头看着摆渡人,轻声道: 要不,我们走上两招?
摆渡人浑浊的双眼瞬间眯了起来,原本佝偻的身子都一下子挺直了许多,这个看起来黄土都埋了脖子的老人这一瞬间身上折射出很恐怖的气势,让我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他盯着男子看了很久,才嘶哑着喉咙一字一顿说道: 你这算是欺负我吗?
男子不动声色,但鼻腔里却轻轻挤出了一个嗯字。
老人的脸瞬间变的很难看,原本黝黑的脸膛子愣是憋成了紫红色,比吃了屎都难受,大概他也没想到男子会这么直接的承认,就差拿鞋底子照着他脸上啪啪狂抽了,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与男子对峙片刻后,身躯一下子矮了下去,道: 一定要搞的这么难看吗?
这事太大,一定要这样。
男子看了张歆雅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温情,轻声道: 她也沾上了,根儿在这孩子身上。
你算欠了我一个情
老人大喊道: 这是底线,要不咱俩就走两招
这回,男子终于点了点头,我分明看见这糟老头子的胸膛一下子塌了下去,明显大大松了口气。
一时间,我看这男子的眼神变了。
能让摆渡人忌惮,这位……怕是有大本事
跟我走。
男子对我说道: 保你性命
我一听这个,哪还会犹豫?屁颠屁颠跟了上去,不过心里难免有点虚,离开之前偷偷看了摆渡人一眼。
老家伙一双眼睛血红,就跟择人而噬的野兽似得,说不出的狰狞,冲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用嘴型说道: 是债,就得还,他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回头爷爷再去找你清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老东西成是把气撒在我头上了,日后只怕有的纠缠……
……
离开乱葬岗后,男子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的在前面带路,我默默跟在后面,心里有很多问题却找不到机会询问,最后没办法,只能拉着张歆雅旁敲侧击的了解情况。
毕竟,这是我唯一的熟人,虽然现在我也有点看不透这位熟人了。
我们两人一碰,许多事情有了眉目。
说到底,她来这里,完全就是一个乌龙。
男子是张歆雅的老舅,名叫张道玄,是一个真正的道士,真说起来,人家张歆雅也算是根正苗红的玄门人家,受到她老舅的熏陶,多多少少懂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昨夜,她正是用她老舅教她的一些小窍门把我整的死去活来,不过她虽然生在这样的家庭,却和我差不多,关于鬼神之事,听得多却没真正见过,昨天晚上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吓得不轻,逃出去以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她老舅。
恰巧她老舅正好就在太原办事,很快找到了她。
据张歆雅所说,她老舅看过她的情况以后,面色格外凝重,其他的也没有解释,直接拉上她就去了店里,那时我已经被鬼差撵的逃走了,她老舅本事也大,随手用黄纸捏了个纸鹤,那纸鹤就一路领着他们满世界飞,直到……追到了乱葬岗
谁知道你就是那只小鬼?
说起这些,张歆雅仍旧忿忿不平,恶狠狠的丢给我一个大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差点儿把老娘吓尿
她大概是回想到了自己昨晚只能用彪悍来形容的行为,又有些不好意思,狠狠剜了我一眼,脸倒是红了,再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至于她为什么能看见我,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也问过她老舅,对方不肯说。
说话的功夫,我们已然下了山。
山下,一辆红色越野车停着,是张歆雅的车。
上车后,张道玄靠在车座上休息片刻,终于开口了,扭头对我说道: 你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心里应该有些猜测吧?仔细说说,一点都不要遗漏。
我点了点头,略微捋了捋思路后,从邢伟爷爷的怪事开始说,再到那座七合墓,甚至是那个扒在我身上的东西,事无巨细,全部交代的清清楚楚。
张道玄一直在默默的听,也不发问,等我说完后,他闭上了眼睛,如同睡着了一样,呼吸声很均匀。
前辈?
我试着喊了一声,见他眼皮子动了动,这才忙问道: 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化妆。
张道玄眼皮都不带睁开的说道: 又叫鬼画皮,画在鬼身上,鬼披人皮,不惧阳光,青天白日可害人,可如果画在活人身上……
说到这里,他薄薄的嘴唇扯了扯,似乎是笑了。
我被他这神情弄的心里直突突,追问道: 画在活人身上会怎么样?
那就是活死人
张道玄睁开了眼,冷笑道: 一半死人一半活人,白天是活人,晚上是死人,七七四十九天擦不掉,就永远是死人了
我听得心里直抽搐,这种邪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再看张道玄,那张本就俊美的脸蛋在我眼里都泛起了圣光,就差背后插俩小翅膀了,活脱脱就是一救世主的样子,满含希冀的问道: 也就是说,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擦掉,我还能活?
张道玄不说话,我心里忐忑的厉害,觉得喉咙都有点干涩,砸吧砸吧嘴,又道: 前辈,您可一定得救我。
听话能活。
张道玄只说了这四个字,一指前方,面无表情的说道: 指路,我们去那座墓看看。
我还想多问几句,可惜,张道玄一句都不肯多说了,但有他这一个承诺,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能活两个字仿佛成了某种信念烙印在了我心里,让我整个人都轻松了太多。
重返那座七合墓时,已经是黄昏时了。
夕阳下,墓堆泛起一层妖冶的血色,整座墓大变样,墓堆覆土殷红如血,而且十分松散
有人动过这座墓
我惊呼,围着七合墓转了好几圈,求助似得看向张道玄,道: 我来这里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墓土被翻过
张道玄一手排开我,快步走向坟堆,捏起一撮坟头土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即从宽大的袖筒里摸出三支黄色的小旗子插在坟头,这才在坟头盘坐下来,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咔嚓
毫无征兆的,三支小旗子拦腰折断。
张道玄的脸色凝重到极点,一双眼睛闪烁着精光,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七合墓,仿佛在重新认识这座墓一样。
不久后,他口中徐徐吐出三个字: 请祖器
张歆雅闻言立即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木盒子,仿佛这是什么极端重要的东西一样,端在头顶,神情虔诚,恭恭敬敬的送到张道玄面前。
我扯着脖子看,对这东西很好奇,只见张道玄对着木盒子郑重无比的拜了三拜后才打开,里面用黄布包裹着一样物件,拆开黄布后,是一把黑乎乎的古剑,模样似先秦时期吴越一带的贴身佩剑,应是青铜材质,只是上面生满锈迹,隐约可见一面雕刻着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另一面则是些稀奇古怪的纹路,似乎是云纹,但拼凑起来仿佛组成了一个个的人形,有打坐的,有站立的,形态不一。
李道玄持剑,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满头黑发乱舞,有种时空的错乱感,当真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凝神注视古剑片刻,并指在那剑身上轻轻一擦,也不见手指割裂,却在上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古剑亦泛起诡异的殷红,下一刻,他轻喝一声,狠狠将手中剑刺入坟头。
我屏息看着眼前这一切,明明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响动,偏偏李道玄如同遭遇重击一样,古剑瞬间被弹了出来,他持剑蹬蹬蹬连续后退,面色苍白了三分。
快看,坟头出血了
张歆雅失声惊呼,手指着坟头刚刚被剑刺过的地方,如在人身上开了个透明窟窿似得,黑红色的粘稠血水咕咚咕咚从里面汹涌而出,有一股腥臭味在弥漫,腐臭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犹如许多制作鸭血的作坊里的气味一样。
走吧
张道玄轻叹一声,将古剑重新包裹起来放入木匣,很干脆,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前辈……
我连忙追了上去,迟疑良久才问道: 这就完啦?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我吃不准情况,他们把我身上的事说的很大,结果到头来噗的一下子就完了?可要说没完吧,那坟里流出的血却是真真实实的,张道玄那一剑似乎斩杀了什么东西。
张道玄轻轻摇了摇头,难得的多和我说了几句: 此事的凶险程度你难想象,方才只是试探,知道了几分深浅,不可过多纠缠,否则是平白枉送性命,我需要做点准备,如此才周全,你和歆雅的事情,要解决只怕得下墓了。
说此一顿,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眼神十分古怪,轻声道: 这倒是正中要你命的那位下怀,它派个跳梁小鬼来折腾你,最终的目的还是让你回到这墓里,谁让你拿了它的东西呢?鬼画皮,谁画的只能谁来擦,画法太多,不一样的画法有不一样的解法,胡乱去解,只怕你会立即一命呜呼,单从你的症状上,谁也无法断定它到底用了什么画法。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拿了东西这个说法,可我思前想后,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拿了什么,从始至终就是在坟头动了一铲子而已,最多就是带走点土屑,墓里的东西再凶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就要人命吗?
我深知这当中必定有隐情,追问张道玄,他也不说,对此讳莫如深,与摆渡人的样子如出一辙,仿佛说了就会招惹上什么事情一样。
无奈下,我只能放弃,又问及张歆雅的问题,这就更玄乎了,我实在不明白这事怎么能和她扯上什么联系,她又没来过这座七合墓,难道就因为喷了我满脸血就能扯上联系?
这不是你的问题……
张道玄摇头叹息,睨了眼不远处的张歆雅,眼中有联系,轻声道: 你只是一根导火索,该来的还得来,要怪,只能怪这孩子太过命苦。
说话的功夫,我们上了车。
先回太原。
他如此安排道: 明天带我去你同学家里看一看,有些事情我需要再次确认一下。
那今天晚上呢?
我比较关心的是这个,瞅了眼天色,夕阳已经被山头遮住了一半儿,眼瞅着就要落山,莫名的让我有些慌,道: 晚上我该不会……
你说呢?
张道玄直接打断了我,似笑非笑,道: 今晚你和我去办点事,还有一档子事儿没有了结,正好用得上你,就当是我帮你解决问题的报酬了。
一听这个,我更虚了。
得,不光变纸人,看样子还得主动去惹事啊
就张道玄这样的,他能有什么事儿?指定是去招惹死人
偏偏我还巴着他活命,愣是连个拒绝的字儿都不敢提,只能祈祷今夜平安无事了……
……
夜幕,一点点的笼罩大地。
我身上渐渐开始出现异常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那种冷意与天气无关,发自于骨髓里面,贯穿四肢,让我的身体渐渐趋于麻木,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一样。
而且,我的皮肤也变得越来越白皙,到最后近乎于透明一样。
当天地间的最后一缕光线被黑暗吞没时,我的双手直接变得煞白……
果然又变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都没敢对着镜子看,虽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变成纸人,可这次是眼睁睁的目睹了这个过程,实在是瘆得慌。
张歆雅顺着车内后视镜瞄了一眼,正巧看见了我这个样子,手一哆嗦,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来回摇摆,差点直接撞到护栏上面,好在这个时间点没什么车辆,不然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恐怕是无法避免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可就是习惯不了……
张歆雅摇了摇头,有心想形容一下内心的感受,可又说不出来,一副很酸爽的样子,道: 不过,你能不能往旁边一点,我看见你就忍不住想打死你,你不死总是浑身发毛。
我忙往旁边挪了挪,倒不是听张歆雅的,而是旁边坐着一个张道玄,这人身上有一股难言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着,就像是气场一样,当我变成纸人后感觉尤为强烈,让我心惊肉跳,本能的觉得离他远点会比较安全。
好在,张道玄也没说什么,甚至都懒得看我一眼。
重返太原时,已经是午夜子时,不过我们并没有返回店内,而是在张道玄的指挥下直奔距离汾河公园不远的一座高档住宅小区。
来这里,自然是让我帮他办事的。
用张道玄的话说就是,万物之道,在于平衡,无亏无欠才叫平衡,我身上惹的事是我的劫,他和我无亲无故,帮我化解虽然是在救自己外甥女的同时顺手而为,但我终究是欠了他的,既然欠了,那就得还,帮他办这件事是行天道。
那些说辞,玄之又玄,我理解有限,仅知的那点事还都是我爸曾无意间告诉我的。
他曾跟我提及,说真正的道士讲究清静无为,每个道士的心里都有一杆秤,一面装着自己的道心,一面装着苍生,乱世的时候匡世救人,盛世的时候退隐修心,要说本事是真的有,但脾气很古怪,现在是盛世,大多道士都当了闲云野鹤,只有极少数会在特殊的时候选择入世,去化解一些事情,但不是为钱,好像还是为道心,要化解冥冥中的一些东西,我爸说的含糊其辞,我也懵懵懂懂没听明白。
总之,真正的道士要是看事,不论贫富贵贱,事情找上他就接了,但事情结束了必索报酬,有可能是一餐饭,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但绝不要高价,好像也是为了平衡,约莫与我此时这种性质差不多。
我爸说,索要报酬,是因为他们干涉阴阳,必须师出有名,有人雇佣这恰恰是个很好的由头,否则因果太大,承受不起,报酬点到为止,绝不多要,是因为积善业,平魔性,要的太多沾了铜臭道心就坏了。
我想,张道玄大概就属于那种因为一些原因短时间内入世的人,我们要处理的事也不是他自己的事儿,而是和他有缘之人的。
我默默跟在张道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直都在思索他这个人,也不知为何,总是对他有种强烈的探知欲,仿佛那是一扇门,如果能推开,将会看到全新的世界。
张道玄自然不知道我的种种心思,在前面默默带路,很熟悉,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让我都不自禁的有些忐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儿能难住这个连摆渡人都不敢正面叫板的主。
不久后,张道玄在一栋居民楼下驻足,扭头对我说道: 一会儿上去了,你听我吩咐,看到了什么第一时间和我说,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眼睛。
看什么?
我忍不住询问道: 难道是看鬼?
说到这里,我都笑了,现在我自己就和鬼没区别,在这甥舅俩面前跟大活人没区别,无处遁形。
应该不是鬼,不过,也有可能是鬼。
张道玄轻叹一声,我还是头一次看他脸上出现了这种无奈,道: 魑魅魍魉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最擅隐匿,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无法看到,有时甚至连它们的同类都不行,它们想让谁看到谁才能看到。
说完,他径自上前通过开锁电话机和事主家联系。
我抓了抓头,经他这么一说,我又不太明白了,如果连同类都看不见的话,那我来这里干嘛?
别问了,一会儿你上去就知道了
张歆雅提醒了我一句: 虽然我没有接触过这户人家,但我知道他们找上我老舅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老舅基本确认一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可用了很多办法,始终无法确认到底是什么,甚至都没有看到过对方,为了这件事,我老舅专门跑了好几趟太原,一直无解,几乎都快成了他的心魔了,可能……你让他想到了什么办法吧
说话的功夫,张道玄已然联系上了事主,楼门打开,他轻车熟路的带我们直接上楼找到了事主的家门。
开门的是个妇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双目有些无神,看起来很焦急,脸颊两侧都深深凹陷了下去,可见她自己最近过并不舒坦,不过在看到张道玄后,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眼神里有了些光彩,轻声说道: 先生,您来的正好,今天晚上孩子又哭个不停,刚刚才哄好……
说话时,妇人让开身子,忙把张道玄和张歆雅两人迎了进去,她明显是看不见我,在我刚要进去的时候恰巧顺手关上了门,我那颗硕大的脑袋恰好被夹个正着,典型的脑袋被门夹了,力道极大,门都弹开了,伤害值爆高,然后她还不罢休,轻咦一声,把我堵在门前,准备再次拉门夹我一次。
这一幕倒是差点没把张歆雅笑死过去,憋得一张脸通红,好在还算有良心,拦下妇人,把我拉进房门后才顺势关上了门。
这是一套典型的三居室,除了妇人外,只有他的丈夫和孩子了,那是一个年纪看起来比妇人要大一些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最多九个月,哭的脸蛋通红的孩子。
待我进门后,那孩子歪着脑袋,满是好奇的打量着我,让我心里一动,心知这孩子应该能看得见我,老话说的不错,一些年幼的孩子果真能看见鬼神之流……
这一会儿的工夫,我已经从张道玄和这对夫妻的谈话中大概猜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这对夫妻,丈夫名叫张伟,他的妻子叫魏欣,而事情的主角儿,正是他们的孩子
这个孩子每到夜里就哭闹不停,而且哭闹的极凶。
其实,孩子夜哭应该是挺常见的事情,这孩子之所以闹到这一步,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开始夜里哭闹不停了,许多做了父母的应当知道,新生儿出生初期正是大脑发育的时候,除了吃饭,基本没日没夜的都在睡觉,那时就哭闹不停算是异常状况,早早就引起了这对夫妻的主意。
最初,他们怀疑孩子是不是生病了,也带着去了很多医院,找了很多大夫去看病,然而无论是孕期检查还是医院里对孩子检查,全都显示这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宝宝。
后来,无意间他们听小区里的大妈说起,孩子如果夜哭不停,极有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纠缠,毕竟孩子阳气弱,极容易沾惹这些东西。
那时这夫妻俩就开始半信半疑了,伴随着孩子的不断长大,也确实发生了一些怪事。
譬如,孩子灵智初开时,总会莫名其妙的对着一个地方傻笑,甚至手舞足蹈。
再比如,家里的洗手间里总能听到脚步声,而且,同样的大米蒸出的米饭,有时很好吃,有时……却如同嚼蜡,没有任何滋味
这些怪事接连不绝,夫妻俩终于开始正视起来了,他们家境殷实,人脉不错,多方打听,最后找上了张道玄。
有了这些前提,都不用张道玄去说,我都能确定,这十有九是闹凶了,光是米饭忽然变得味同嚼蜡足以断定。
据我所知,鬼神吃饭,不是真的吃饭,而是吃饭里的精气,一股脑儿把精气吸个精光,那米饭自然也空有其形,实际上所有精华全部流失了,香味、营养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了糟粕。
这时,张道玄与夫妻二人短暂聊了几句后,忽然看向了我,并且使了个眼色。
我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趁着刚才的工夫早已把整个屋子转悠了一圈,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张道玄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转过头又低声和那对夫妻说了几句话,张伟犹如片刻后,终于还是把孩子放到沙发上,与妻子一起去了卧室,关上房门,将这里完全交给了张道玄,可见他们十分信任张道玄。
现在怎么办?
那对夫妻一走,我就没什么顾忌了,开口询问道: 是不是那东西逃走了?
不会,如果他真的怕我,早已罢手,不会还继续在这里纠缠。
张道玄叹了口气: 如果连你也看不见的话,我猜测,可能只有这孩子能看见那东西了,你……会上身吗?
应该会吧?
我不太确定,询问道: 是不是从这孩子身后把他架起来,与他之间保持三寸距离?
那是附身,附身和上身是不一样的。
张道玄道: 所谓附身,便是阴人趁着阳人不备,瞬间从身后偷袭对方,用脚尖把对方的脚垫起,等同于架起了对方,将之控制,说到底就是控制了一具肉身。而上身,则是你直接钻到这孩子的身体里面,几乎与这具身体融合,能看到他所看到的,感受到他所感受到的一切
我大概明白张道玄到底要我干什么了,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直接找出那个东西?
可是……我不会上身啊
我苦笑道: 好像这个比附身要难,而且,这是个孩子,我该不会把他整坏吧?
不会,有我在,自然会保这孩子无恙。
张道玄摇了摇头: 如果这是个成年人,你要上身还真的很难,是与对方的意志搏斗,摧毁对方的意志,趁着神思恍惚的时候才能入主对方的身体,可这是个孩子,你只消与他认真对视片刻就好,这也是为什么那么脏东西喜欢找上孩子的原因,魂不全,太薄弱,好下手
我先试试……
我心里难免犯嘀咕,而且有点抵触这种事儿,在我的意识里,我还是个大活人呢,却要去干魑魅魍魉才干的事儿,总觉得怪怪的,不过在张道玄犀利的目光注视下,我有天大的不乐意也只能忍着,一步步朝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此时倒是不哭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一直看,偶尔还会冲着我笑,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竟让我生出了一些罪恶感,迟疑良久,才终于徐徐抬起头,目光迎上了那孩子的双眼。
这时,一阵没来由的毛骨悚然之感忽然将我笼罩,下一刻,一股诡异的力量毫无征兆的降临到了的我脖子上。
张道玄许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蹙眉追问道: 你怎么了?
我浑身绷的笔直,感受着脖子后面的那股力量,十分难受,徐徐扭过头,有些艰难的冲张道玄说道: 有人……在后面拉我
啪
我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响声从我右脸上传来,剧烈的刺痛感让我的灵魂都在颤抖,一个趔趄朝旁边栽了去。
那动静太响亮了,绝不仅是我,就连张道玄和张歆雅都听得清清楚楚。
谁他娘的扇我?
我捂着脸,打人不打脸,莫名其妙挨这一记大嘴巴子我也一时间也有点毛了,浑劲儿上来了还真不怵什么,大吼道: 有本事滚出来
然而,四周并无动静。
倒是张歆雅的面色很诡异,指了指我的脸: 你脸上有个鞋底印……
……
鞋底子……
我捂着脸,那股刺痛还在,似乎用了某种邪法,不打皮肉,专打魂魄,痛感有增无减,刺激的我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得,心里有一股戾气在噌噌往上蹿,身上不知不觉冒出了黑气,丝丝缕缕,附着在表皮。
不要冲动。
张道玄无声无息间出现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现在与死人无异,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莫要因怒化成厉鬼,到那时大罗金仙来了也无济于事,不能施救。
他看似风轻云淡,实际上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极其沉重,我感觉犹如背负了一座大山一样,压制的我一动不能动,更有一股凉气窜入我体内,似有抚平情绪的作用,很是神奇,让我渐渐平静下来,黑气也收敛了。
阁下在我面前如此出手辱人,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中了。
张道玄微微眯起了眼睛,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有丝丝缕缕的寒光闪烁,抬脚在地上轻轻一跺,看似没使什么力气,然而脚掌与地面接触的刹那,却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如敲钟一样,震得我眼冒金星,能感觉到有一道无形的气浪在地上翻滚。
偏偏,无论是张道玄还是在张歆雅都没有任何反应,我大概明白,这一脚完全就是针对死人的
去
张道玄忽然一声轻叱,将浑浑噩噩的我一把拎起,直接丢向沙发上的孩子。
好在我的反应速度还算不错,在压到孩子之前,双手忙撑住了沙发,视线自然而然的迎上孩子清澈的双眼。
这一刹,四周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那孩子的双眼化作了两轮漩涡,有着可怕的吸附力量,扯着我直接钻了进去。
我坠入了茫茫黑暗中,不知身在何方,但能感觉自己在极速下坠,一道人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虽然很快,但我还是瞧清了,那分明就是那个孩子,他在黑暗里冲着我笑。
下一刻,黑暗撕裂,我已然进入了这个孩子的身体,借着他的双眼看清了四周的一切。
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寿衣,头上戴着瓜皮小帽的老人,面容清癯苍白,颧骨突出,手里拎着一只黑布鞋,正佝偻着身子向门外跑去,他似乎受创了,摇摇晃晃,一瘸一拐。
毋庸置疑,这就是正主儿了,就是这老头子一直在缠着这个孩子。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瞧见了这老头子,我立马毛了,只要是个好老爷们被人拿鞋底子打脸就没法忍,也不管他是人还是鬼了,扶着沙发爬起来就要扑上去。
可惜,我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我正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面
这个孩子连走路都没学会呢,身上的骨头还很软,哪里能站起来?
这一发力,倒是骨碌一下子翻过了身,屁股一撅,直接拱到了地上,摔得那叫一个清脆,疼的要命,感觉就跟从二楼上直接跳了下去一样
这一眨眼的工夫,那老头儿已经跑到了门口,看样子是自知不敌,准备逃走了。
在那
我强忍着疼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门口,然而舌头打结,简单的两个字发音完全不标准,脱口而出的刹那变成了咿咿呀呀的叫唤,奶声奶气。
好在,张道玄是读懂了我的意思,眉毛一挑,手臂一挥,一道黄纸符从他宽大的袖筒中飞了出去,似一道利箭,钉在门上的刹那轰的燃起了一颗大火球。
那老头儿似乎极其畏惧这火球,怪叫一声,掉头又折返回来,都快拼了老命了,撒丫子狂奔,速度比之前快了不止一丝半点,几乎化成一道乌光,我已经看不清的他的样子了,这副小身躯偏偏行动不便,小胳膊都跟不上他的速度,无法准确指出他的位置,眼睁睁的看着那老头儿撞上窗户,消失不见。
张道玄见我一顿乱指,大概已经猜到情况了,不再出手,上前在那孩子的身上轻轻点了几下,然后我就感觉到这具小小的身躯里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排斥我,直接将我轰了出去,起初还是一道残影,落地就变成了纸人。
跑了
我憋得够呛,此时总算是能说话了,一时间捶胸顿足,道: 这小孩的身体太不好使了,根本没办法准确指出他的方向,这下可好,那老家伙跑了,再想捉住可难了
不一定。
张道玄倒是很淡定,且非常自信,道: 你且说说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我回想了一下,仔仔细细把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说了一遍。
那就对了。
张道玄轻叹一声,道: 这不是鬼。
不可能吧老舅?那东西穿过窗户跑了,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张歆雅插嘴道: 你曾经和我说过,人间有四凶最为常见,尸鬼妖魔也,其中,无论是尸还是妖魔,皆是实体,唯有鬼是介于虚实之间的,变幻无常,最是棘手
四凶是最常见的,并不意味着人间只有四凶为祸
面对自己的外甥女,张道玄明显有耐心了很多,解释道: 所谓凶煞,死后不宁,皆成于七情六欲,以至于不老不死不生不灭,这人世间很大,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总会形成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其实,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论断,都是因为那东西轻轻一击就打的卫惊蛰浑身战栗,这是被伤了魂魄,世间能做到这一步的,唯有灵
这番话说的我都迷糊了,忍不住问道: 灵?鬼和灵不是一回事吗?
世人不懂,才把鬼和灵混为一谈。
张道玄说道: 鬼是鬼,灵是灵,灵成于鬼,但又高于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灵……应该算是一种保护神
他难得的多说了几句,经他这么一讲,我才明白了过来。
人是一种基于感情而存在的生灵,所以,人死之后,很容易会因为牵挂或执念而不肯入阴司,这样的鬼,十之九都会成为厉鬼或痴鬼,但总有那么一些是例外。
有这么一种鬼,因执念太大,其情感动上苍,最终褪尽鬼性,只剩下神性,从此守护在所爱之人身边,这便是灵,类似于是保护神一样的角色。
然而,世间一切都是平衡的,得到了就要付出,灵亦如此,虽然守护在了所爱之人身边,但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从此不入轮回,人鬼神皆不见,就算是他们所守护的人,一旦年满十二岁魂圆了,也再看不见它们,独自守候在无尽黑暗中,听不见人间之音,在孤独里眺望所爱之人的背影,几乎和魂飞魄散了没区别
正因为灵褪尽鬼性,只剩下神性,所以它打鬼的时候才会那么厉害
张道玄看了我一眼,难得的同情了我一波,因为那鞋印子还在我脸上,擦不掉,已经变成了黑色的痕迹,就像是用烙铁烙上去的一样。
这么说来,这事儿咱压根儿就犯不上去掺和呀?
张歆雅撇了撇嘴,道: 人家压根儿就不是要害这孩子,而是要保护这孩子。
总还是要过问的,否则我放心不下。
张道玄摇了摇头,说道: 褪尽鬼性,永堕黑暗……灵的形成太难了,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才能铭感上苍,那种执念……会很可怕,难以想象,我担心这件事情背后可能另有隐情
说完,张道玄去了卧室,将张伟夫妇俩唤了出来。
张道玄仔仔细细的把我看到的那个老头儿的相貌形容了一下,这才询问道: 我想知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个老人到底是谁?这很重要
张伟听后,蹙眉起身去了卧室,不久后拿着一个相框出来了,指着相框里的照片询问道: 你们看到的是不是这个人?
照片里的人确实是那个老人,不过,这张照片明显是那个老人年轻的时候留下的。
我确认后直接告诉了张道玄,张道玄这才冲着张伟夫妇点了点头。
张伟听后,一拍大腿,唉声叹气道: 那是我爸,一年前去世的
他老婆魏欣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嘀咕道: 这老爷子怎么回事,我们也没亏待他呀,怎么死后还回来缠上了咱们孩子?
张道玄目光熠熠的盯着这对夫妻,眸光很犀利,眼中有质疑,又有别的东西,总之很复杂,不过他藏的很深,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道: 先别着急,确认这老爷子是你父亲就行,我这里恰好有一法子,兴许能让老人现身,前提是他愿意见你们,这是你们的家事,我觉得还是你们自家人好好聊聊比较合适,万一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呢?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张道玄话里有话,他神情诡异,好像已经看透了一切,却偏偏看透不说透,就像一个事外之人一样,在冷笑着扒皮,一层层的把真相扯出来。
张伟夫妻完全乱了方寸,自然没工夫思索张道玄这个人,张道玄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首先,张道玄让魏欣取来了一口大碗,里面盛了三分之一的水,又取出一根七寸长的银针让张伟分别刺破十根手指,每根手指挤三滴血落入碗中,不可多,也不可少,血入水中散开,很快便得了一大碗血水。
之后,张道玄摸出了一个黄纸叠成的纸鹤,那纸鹤上面写满了稀奇古怪的符号,脖子上还拴着一根红绳,另一端放在了张伟手里,然后他就把纸鹤放进了那碗血水里,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碗口轻轻敲击三下。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碗中的血水一股脑儿涌入了纸鹤里,一转眼里面空空如也,那纸鹤竟然活了过来,在碗里扑腾着翅膀。
张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浑身都在哆嗦,满脸的不敢置信,轻声道: 我刚刚眼前黑了一下,看见一颗老歪脖子树,我爸正在树底下哭……
你的血从他的血管里流出来,你的骨从他的身上拆下来,世间什么东西能浓的过这份情?纸鹤引路,神灵搭线,贯穿阴阳,去吧
张道玄轻声一叹,手指又在碗口上叮叮叮敲了三下,那纸鹤扑棱棱的煽动着翅膀直接朝门口飞了去,因为有门挡路,落在把手上不断轻啄房门。
跟着它走吧,它啄哪里就开哪里,它落在哪你就在哪里停下叩头
张道玄在身后嘱咐了一句。
张伟忙开门,纸鹤扯着它立即飞了出去。
不得不说,这纸鹤真就跟活了一样,先出门,又进电梯,摆明了是要下楼,但走的路却是人能走的,比现在宣扬的人工智能要靠谱的多,这要是现在的导航的话,兴许领着人直接就从窗户上干下去了。
不久后,我们跟着纸鹤来到小区的绿化公园里,纸鹤此时似乎有些迷失了,一直在空中盘旋。
有点意思,这个小区事儿还不少。
张道玄眉毛一样,凌空对着纸鹤轻轻一弹指,纸鹤立即颤抖起来,一阵哆嗦过后,来了精神,嗖的一下飞入绿化林,速度比以前快了不止一筹,眨眼便飞到一颗生长的歪歪扭扭的老树前,落在枝桠上。
就是这里
张伟失声道: 我看见我爸就在这树下。
张道玄一摆手,示意他噤声,又取出一张黑纸,手指在那黑纸上虚划了几下,这才说道: 老人家,我知你听不见人间之音,只能见人间之形,故而只能用这种方式向你传话。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是你的儿女?如今,他们家中不宁,这些事儿总要化解,不如接下我的法旨,速速现形
他每说一句话,那张黑纸上面就会出现一连串白色的古怪文字。
这种字我曾在家里的一本书上见过,叫做殄文,其实就是死人用的文字,据说有神奇的力量,寻常阴魂能看懂,却用不了,完全掌握这种文字的阴魂都十分厉害。
嗤啦
张道玄手中的黑纸忽然烧了起来,灰烬集中朝老树下涌去,树上的纸鹤散发出血光,光芒笼罩下,一道黑影渐渐浮现出来,正是我见到的那个老人,他正在树下蜷缩成一团,低声哭嚎起来,那哭嚎声实在是太难听了,让人头皮发麻。
张伟被吓得不轻,面无人色,不过终究是他爹,很快还是鼓起勇气试着喊了一声: 爸?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老人忽然抬头,就像是受到了刺激一样,神情狰狞骇人,一双眼睛怒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冲着张伟低吼一声,吓得张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若不是张道玄适时摁住了老人,只怕老人都扑上去了。
魏欣也被吓得不轻,不过她倒是比她老公胆大一些,壮起胆说道: 爸,你这可就不对了,我们又没有对不起你,你脑梗卧床不起了我们也没放弃你,花了那么多钱给你治,你自己一个人住,我们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花了大价钱给你请了保姆,天天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怎么到头来你反而怨恨上我们了,到现在还缠着我们不放?
你还有脸提保姆?倒不如当初脑梗不治让我早点死。
老人低吼,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又平静了下来,那双因为暴怒而变得猩红的眼睛恢复清澈,不过里面一片空洞,仿佛精气神都死了一样,也不理会他的儿媳妇,就是定定的看着张伟笑了起来: 儿子,涉及到你自己的孩子,你终于不忙了吗?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你妈丢下你走了以后,为了把你养大,我白天蹬三轮车,晚上摆地摊,哪怕累得站不住了,只要你说有事,我永远都会说,没事,爸不忙,有时间,嘿嘿嘿……
老人笑的阴嗖嗖的,而且越来越渗人,话锋一转,又道: 可是为什么在我这个爸爸面前你永远都那么忙呢?我脑梗半身不遂了,你说你忙,直接请个保姆,我说那个保姆打我,有时候我屎尿拉在床上,甚至卷了床单往我脸上砸,你不信,因为那个保姆告诉你我老糊涂了,然后你信了。
那天,我拉着你的手让你辞了保姆,我什么也不图,你多回来看看我就行,你愣了一下,说你忙,就那么走了,保姆还是没撤,后来我才忽然明白,如果连那个保姆都没了,就等于把你的脸撕破了,所有人会笑话你不管我。
再后来,你有了孩子,魏欣怀孕的时候,我唯一一次主动联系你,说我可能没多长时间了,想看看你们夫妻俩,你还是说,你忙。
张伟面红耳赤,梗了梗脖子,似乎想争辩什么,可又什么都没说出来,耷拉下了脑袋。
魏欣看了张道玄一眼,似乎觉得这个道士是他们请来了,一定会帮他们,于是又莫名的有了底气,大声道: 就算我们有千般不对,你也不该回来纠缠我们的孩子报复
你没资格跟我说话,我死过一遭的人,清算上辈子,什么不知道?
老人睨了魏欣一眼,道: 张伟心如铁石,可当我说自己没多少日子,想看你们最后一眼的时候,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是我儿子,我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不让来的,难道不是你吗?是你妈说,我就要死了,一身晦气,会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你听了她的话,又撺掇张伟,所以,到了最后你们还是没来。
魏欣说不出话了,小心翼翼的看了张伟一眼,发现张伟正垂着头,似乎没有迁怒于她,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好了,老人家,说说真实原因吧。
张道玄约莫也没想到会扯出这么多事,面色复杂,蹲在老人面前说道: 这些事情,你虽然心中有怨,但绝不恨他们,否则你就不是化成灵了,而是化成了厉鬼
唉,终究是我的儿子,我可以不认他,又怎么能害他……
老人长叹一声: 其实,当他们不肯见我最后一面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在不断的目送他渐行渐远,而且,他会用自己的决绝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说到这里,老人忽而起身,对着张道玄拜了三拜,道: 我之所以愿意出来相见,也不是真的想和他们清算,而是想求您救救我的孙子
……
张道玄露出一丝笑容,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本就是个俊朗的让人心生妒忌之人,在加上这份自信,仿佛天地之事都逃不出他胸中谋算,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奇异的魅力,也不问老人,而是直接道: 只怕还有另外的恶鬼作祟吧?
老人大惊,失声道:您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后来才猜到的。
张道玄摇了摇头,道: 起初,我没想到这里面会有那么多的事情,不过当确定你是灵后,再回顾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我才渐渐思索明白,可能还有另外的东西在搅闹。毕竟,米饭里的精气可是实打实的丢了,灵不在三界五行之中,不需要吞供奉,而且,你是灵,只会守护你的孙子,怎么可能会吓得他哇哇大哭呢?
老人颤巍巍的,他缩在树下,明明一副鬼相,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畏惧,甚至连之前的那点仇恨都烟消云散了,只是单纯觉得他有点可怜,他看着张道玄,似找到了知己,一丁点的信任就让他感激涕零,对着张道玄拜了又拜,头颅几乎要垂落到地上。
老人家,不可如此。
张道玄双手凌空一扶,似有一股力量挟持着老人站起,这才说道: 阴阳殊途,我是个修道之人,本不应帮已死之人,毕竟人死成空,前世恩怨一笔勾销,再纠缠就是破坏了阴阳两界的规矩,我理当镇压才行,奈何你一生太苦,这些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这件事情还涉及到了一个幼童的安危,我便接了,也不算悖逆在祖宗灵前的誓言。
这番话,张道玄看似在和老人说,实际上整个过程他都仰着头颅,面朝天空。
你老舅在干嘛?
我缩在最后面,推了推身旁的张歆雅,小声问道: 难道这个世界上不光有鬼,还有神灵不成?看你老舅的样子,好像在对苍天解释一样。
张歆雅看了我一眼,忙往旁边挪了挪,一脸的嫌弃: 你干嘛离我这么近?你现在看起来很诡异
不过,嫌弃归嫌弃,她还是低声给我解释了几句: 倒不是说有神灵,他们这样的人讲究很多,有五弊三缺,还有天人五衰,厉害的更有雷火死劫什么的。总之,大概就是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平衡的,即便有了非同凡响的力量,也无法为所欲为,会有诡异的力量惩戒,因此每一个人都会受清规戒律约束,我老舅应已死之人的事,可能就是违背了某些戒律,必须为自己解释,一半说给老天爷听,一半说给自己的听,否则,道心就会失去约束,天不斩他他自己也得斩掉自己。
她越说越复杂,到最后就连自己也说不清了,这些事儿难以言明。
这时,张道玄总算做完了一套冗杂的程序,正面应允老人的要求,至于张伟夫妇二人,早已被他无视,约莫他打心眼里也有些看不起这对夫妻了吧,只是催促老人把整件事情都说明白。
还不是都得怪这畜生?
老人怒气冲冲的看着张伟,恨声道: 我早就劝过他,做人留一线,莫要把事情做绝了,哪怕不是为了积德行善,也得给自己想想后路,一样都是人,真把人往死路上逼,你再有权再有钱又有什么用?人家想要你的命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可是,他永远都不听,钱已经蒙住了他的眼
张伟被老人骂的一愣一愣的,不解道: 我承认我是对不起您,可,这怎么又和我有关?
我能变成这个样子和你相见,别人难道就不能变成这样子回来找你吗?
老人怒道: 真是我的好儿子,你难道忘了三年前的程家父子了吗?
一提到程家父子,纵是张伟也一下子沉默了下去。
张歆雅没她老舅那么好的定性,一再追问,老人才终于说起了一桩旧事。
他口中的程家父子,孩子叫程毅,父亲叫程二蛋。
这对父子是晋西北一个小县城里的,程毅早早出来打工,后来挣了点钱就准备做买卖,奈何命里没那根蒿子,赔的一干二净,偏偏他还不甘心,就动了借高利贷的心思,正巧那些年张伟就是从事这个营生的,一来二去,这二人搭上了线。
程毅从张伟那里借了钱之后,也不知听了谁的蛊惑,一转头又跑去投资比特币去了,后来比特币跌破到最低,挖矿赔本赔到尿血,没了办法只能灰头土脸的再去打工。
可惜,他借的是高利贷,利滚利,哪怕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上了本钱,最后剩下的利息也让他绝望。
那时候,老人就曾劝过张伟,本钱收回来就行,对方也确实被他逼的家徒四壁了,没必要把人逼上绝路,张伟不听,找了一帮社会流氓去催债,天天催,月月催,甚至……使用了一些不好的手段,那程毅也是个内心比较脆弱的主儿,受不住逼迫,一念之差跳进了汾河,连尸体都没找到
事情到了这里还不算完,程毅死了,他爸程二蛋找上了张伟,张伟那时也自知理亏,哪敢见这人?只能处处躲避。
这程二蛋大字不识一个,就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根本不懂那么多道道,也不知道通过其他途径来解决事情,儿子一死,万念俱灰,只剩下了寻死一条路走,于是一头撞死在了张伟家门前。
这事情闹出来以后,张伟费了很大劲才总算脱了干系,但也让他心有余悸,从那以后就洗手再不放高利贷了,程二蛋的后事也好好料理了,不过火化以后,人家那边的亲戚压根儿就不接骨灰,反而把骨灰全泼在了他家门上。
张伟也不敢声张,只能忍气吞声了。
老人垂着头,说起这些痛心疾首,其实这些事还真不好说对错,但两条人命撂在那是实打实的,任谁听了都得叹息一声,老人心地善良,一直觉得这件事情造了太大的孽,是他生的儿子,他也有罪,一直都没忘记,尤其是程二蛋撞死在门前的样子,晚上闭上眼就会浮现出来。
可我没想到,那程二蛋……竟然回来了
老人咬牙道: 我孙子出生那天,我知道消息以后,瞒过保姆,偷偷跑了出去,可我行动实在是不便,下楼梯的时候滚下去了,就那么死了,当时我心里有一股执念,就想看看孙子,于是,变成了鬼也摸去了医院,我赶到的时候,我孙子正好到了出生的关头,在产房门口,我见到了程二蛋,他满脸是血,脑浆子还在往出流,正要偷偷摸摸的钻进产房里
他这是要讨债啊,这个畜生让他没了儿子,他就要夺了我孙子的肉身,变成这畜生的儿子,一辈子向他讨债
这畜生对我是不好,可我那孙子又没罪,哪怕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让程二蛋成功,就与它纠缠起来了,它鬼性太大,我根本不是对手,好在那时就要天亮了,最后他恨恨离开了。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放弃,就在那里发下大愿,变成了这个样子,一直守着我的孙子。
这么说来,真正在闹的,就是那个程二蛋?
张道玄面色凝重,立即追问道: 即便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斗不过他?
老人摇了摇头: 斗不过,而且他一天比一天厉害,尤其是最近,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把我吃掉了,我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护着孙子,任由他再屋子里闹……
灵斗不过鬼?
我琢磨着这里头的信息,心想这回热闹恐怕大了,那程二蛋不是个好惹的角儿
灵褪尽鬼性,只剩下了神性,按道理是压制鬼的,直接打魂魄,我体会过,脸上现在还有个乌漆嘛黑的鞋底印呢,连它都斗不过,那程二蛋只怕凶的没边
张道玄面沉如水,就算是面对摆渡人的时候他也没这么紧张,豁然转身看向了张伟,冷冷问道: 那个程二蛋的骨灰撒在你家门口以后,你是不是没收起来,或者收起来也没好好挑个墓地,随随便便就给埋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张道玄发怒,没有咆哮,甚至都没有情绪波动,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害怕,简直就是个活火山,不知何时会爆发,让人喘不过气来。
张伟被张道玄的气势震慑的浑身不停的发抖,哆哆嗦嗦的回应道: 我……我也没想到这世界还还真有鬼啊
凡人行善,神魂上天,因果报应,如影随形。
张道玄低喝道: 还不速带我去找他的骨灰?那程二蛋明显成了气候,若不是你父亲在守护着,只怕你们一家早被他吃的干干净净了
张伟夫妻二人早已被吓得浑身如筛糠,此刻哪里还敢拿捏着?忙起身在前边带路。
事实确如张道玄所料一般。
路上张伟说,他们确实没有好好安顿程二蛋的骨灰
本来,张伟是打算赔一笔安葬费的,毕竟死了人,他打心眼里也有点犯膈应,倒不是说他良心发现了,而是想给点小钱求个心里安生,谁知道人家那边的亲戚压根儿不收骨灰,对他心中有气,送骨灰的时候照着他肚子上来了两拳头,尿都怼出来了,然后愣是追上门把骨灰撒在了他家门口。
这么一来,张伟心里头也有点生气了,心想不要拉倒,他还不乐意给呢。
夫妻二人一合计,干脆把骨灰扫起来随便找了个小盒子装了,然后在小区里寻了一个没人的犄角旮旯里就埋了。
听了这夫妻二人干的事儿,甭说张道玄这种懂行的了,就连我这个半吊子都明白这夫妻俩是上赶着找死。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果阴司清算,程二蛋这种人算是自杀的,但他自杀时心中有巨大的怨气,而且这种怨气和憎恨有明确针对对象,并不是怨天尤人亦或者愤世嫉俗,这一口气若是咽不下去,那就不叫厉鬼了,叫做戕鬼
戕鬼难缠,且异常凶恶,阴差对付不来,得阴司遣了阴兵来捉。而且这种东西很特殊,寻常阴魂都是灵体,这种鬼却介于虚实之间,明明没有身体,除非害人之时,否则寻常人一般看不见,却偏偏能生食人的血肉,助长怨气,连阴司都认为这种角儿太难缠与棘手,所以戕鬼投胎只能进畜生道,若进了人道,怕是下辈子就得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凶人了。
好在,戕鬼浑浑噩噩,因为太凶,冲了神智,一般寻不到前世的仇家,否则,若干掉了仇家,那一口怨气散掉,就能找回前世的记忆,空留一身吓人的力量,就连阴司都不好对付了,那时都不能称之为是戕鬼了,而是鬼王。
张伟这二傻子不好好安排程二蛋的骨灰,致使怨气更大,这等于把人家曝尸了,算是死仇,而且,随随便便埋在自家门前,哪怕那戕鬼再浑浑噩噩,仇人距离这么近还是能找到的,几乎是一种本能
若不是有老爷子化成灵守护,这一家子早被灭门了,养出一个鬼王,整个小区都得跟着他们遭殃
这些道道我明白,张道玄如何能不懂,一路上面色阴沉,杀机隐现,这个时候他无疑是恐怖的,让人不敢逼视。
卫惊蛰,我问你个事儿。
七拐弯的走入一片绿化林时,张道玄无声无息之间走在了最后面,趁人不注意一把拉住我,低声说道: 我不太清楚你们这一脉还留下多少东西,你且如实告诉我,你家里的长辈可曾让你看过一本叫做《万葬经》的书?
看过啊
我想都没想就说道: 很小的时候就看过,不过里面的文字我不认识,是我爸一字一句念给我听的,每天不让我做功课就让我背那本书。
说起这个,我都有些怨念,考不上大学其实也不能全算我的锅,我那会儿除了风骚点上自习爱给女生递小纸条聊聊人生理想外,其他时间还是比较用功的,奈何我爸不让我学数理化和英语,每天上学前都会给我递一本书,每逢上这些课的时候就让我看他给的书,晚上回去检查,不达标比考试考倒数第一后果严重的多,一言就和就摁在地上疯狂摩擦。
张道玄说的《万葬经》就是从小到大我爸给我递的次数最多的书,三天必递一次,二十年下来,那里面的内容不说倒背如流,也滚瓜烂熟了。
黑暗中,张道玄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飞快问道: 天人三葬的地葬篇是否记得?
我点了点头,也有点惊讶,张道玄居然会对《万葬经》这么熟悉。
所谓《万葬经》,顾名思义,就是埋东西的,不仅埋死人,还能埋活人,上面甚至说,万物皆可葬,甭管你是啥玩意,会不会喘气儿,想埋就能埋得了。内分天人三葬经、五行伏藏经、以及天官巨阙经、玄黄九葬经等四篇经文,每一篇里面都囊括着很多种葬法。
可惜,我不识《万葬经》上的文字,全靠我爸翻译,目前为止,他也只教了我天人三葬经和五行伏藏经,至于后面的天官巨阙经,我爸说我够格了自己看,而玄黄九葬经,他说那是传说中的东西,能看懂的没几个,他这辈子也没指望我能看懂。
张道玄说的天人三葬经,里面分为天、地、人三部分,葬法太多了,稀奇古怪,也是我看的最多的,怎么不熟谙?
不知为何,听到我的回答后,张道玄明显松了口气,面色也不再那般阴沉,唇角露出一丝笑容,甚至亲切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一会儿可能还要用到你的家传手艺。
我听后脸都绿了,忍不住说道: 您该不会是想让我埋那祖宗吧?戕鬼那么凶,不光吃人,鬼都吃,我就一小纸人,凑上去那不是肉包子打狗……
不等我说完,张道玄一摆手打断了,蹙眉道: 你大概是我见过最怯懦的礼官,如此贪生怕死,你……
他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怅然: 算了,我也没让你来埋,你现在只怕还用不了你祖宗的手艺,只消告诉我怎么做就行了。
我缩了缩脑袋,略一犹豫,还是提醒道: 我爸说,《万葬经》不怕我往外传,因为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玩得转。
高深的我自然不行,区区地藏篇还多少能驾驭些的。
张道玄道: 只是没有你们礼官用出来效果好罢了。
他长叹一声可惜,再不理会我了。
我实在是有点怵他,更不敢吭声,只是心里愈发的好奇了,从始至终,我都没和他仔细说过我的情况,可他好像又对一切了然于胸,甚至让我有种直觉,他比我更加清楚我们家里的事情,奈何他也不肯说,若不是我实在感受不到他的恶意,我都得用心琢磨跟着这人会不会被卖掉了。
这时候,张伟夫妇已经领着我们到了地方。
这里应该算是这个小区最中心的位置了,是一片偌大的人工湖,四周垂柳遍布,绿化的非常好,走进来甚至有种进了森林的感觉,张伟对程二蛋的记忆显然是极深刻的,埋在哪里门儿清,直接领着我们摸进柳林的一个犄角旮旯里,程二蛋的骨灰就在这里了,贴着墙根,还真是鸟不拉屎,四周到处都是塑料袋,明显平日里都没个人迹,跟垃圾堆没区别。
还真是作死无极限。
我心里暗骂一声,懂点风水的人就知道这个地方不能埋死人。
这个犄角旮旯处在柳树环抱之中,柳树本就是阴气极重的树,柳林环抱,又阴又湿,终年不见光,阴气煞气重到了一定程度,在这地方埋了死人,那就形成了所谓的煞坑,四周的煞气全都得被一股脑儿吸过来,就算是踏踏实实的死人躺在这都得出事。
其实讲真的,这个小区的风水还是不错的,这里楼高,楼间距窄,这就形成了风水学上常说的天斩煞,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那么凶,城市里面比比皆是,住的人多了,阳气一重,翻不起风浪。
这个小区的开发商连这个也考虑到了,绝对请了风水先生设计,可以算是比较良心的,小区从楼上俯瞰整体如卦,中间的这片人工湖如鱼,如此一来,小区里的气就活了,人工湖这里相对开阔,就是所谓的泄煞之地,天斩煞形成的所有煞气流动到这里后也就泄掉了。
坏,就坏在张伟这瘪犊子埋的死人身上。
煞坑埋在泄煞之地,煞气非但没泄出去,反倒是让死人一股脑儿全吸收了,这是一些邪术师常用的养鬼术,张伟阴差阳错促成了这个局,还养了一个戕鬼,日积月累下来,后果难以想象。
张道玄明显也看出了端倪,他在四周轻轻嗅了嗅,又蹲下来看着埋骨灰的地方,那里的土壤明显松动过。
这得害多少人啊……
张道玄面沉如水,询问张伟夫妇: 你老实说,这小区里有没有发生过刚刚过世的老人尸体丢了的事情?
这个……没听说啊
张伟不太确定的道: 应该是没有吧,如果有这样的事儿,那还不传开了?
是没有呢?还是被人刻意按下去了?
张道玄冷笑一声,道: 你这样的人都有,老人死了,尸体丢了,别人给点钱装不知道的恐怕不在少数吧?
张伟被骂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不敢吭声。
只怕,丢的尸体还不在少数啊
张道玄长叹一声,抬脚在地上轻轻一跺,埋骨灰的地方土壤立即飞了起来,洒落的四周都是,手段神奇到极致,他指着撒落出的土壤,轻喝道: 如果没有尸体丢失,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什么?
这里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他所指之处的情况,张伟的老婆胆子比较大点,打开手机凑上去照了照,吓得妈呀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去。
却见,土壤中夹杂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细细看才能看得出,那赫然是一截手指头,不过只剩下了一小块,上面有明显的啃咬痕迹
尸,秽也
张道玄说,人体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场所,什么都吃,毒素和晦气日积月累,活着的时候至少还有一口气压制,一旦死了,生前所积累的不干净的东西就全爆发出来了,其污秽程度,难以想象。
鬼怪食尸,涨戾气、涨怨气、涨力量
张道玄无奈说道: 这戕鬼只怕没少在这小区里面为祸,一种本能让它最开始不敢害活人,也没有修道之人注意到这里,任由它在这里窃取死者之尸,享用活人饭食,那都是供奉,都能滋养它的力量,它一直在变强,老爷子压不住它也是正常,到如今,它已经到了返窍的地步了。
老舅,这返窍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张歆雅骤见死者残肢,也有些心里发毛了,躲在张道玄身边轻声询问道: 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已经成了气候了,这个小区养了它这么久,到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是鬼了,大约已经算是魔了。
张道玄说道: 返窍,便是一些含恨而死之人,道行暴涨之后回到前世尸体旁边,下一步就是要杀掉前世仇人了,了结前世因果,达到大自在的地步,从此百无禁忌,无拘无束做鬼王。
我大约也听明白了,说白了,这地儿埋着一个距离鬼王只有一步之遥的角儿呗?
张先生……
张伟这孙子听到下一步就是寻他复仇,噗通一下跪倒在张道玄面前,磕头如捣蒜: 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日后我们一定重谢,多做好事
请祖器
张道玄不理会他,直接请出了张歆雅一直背着的那把古剑,然后照我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去,把那东西的骨灰刨出来,它既然到了返窍这一步,必在骨灰坛子里龟缩着。
啥玩意?
我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敢置信的问道: 让我去刨出来?
你们礼官不就是埋死人刨死人的吗?你不去谁去?
张道玄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忽然一把拉起我的手,拿那把古剑在我手上抹了一下。
嗤啦
我的上手立即冒起了滚滚白烟,被古剑割到的地方纸皮翻卷,变得焦黑,犹如点着了一样,疼的我嗷嗷鬼叫,上跳下蹿。
张道玄噗的一下把古剑插入地下,那把剑上竟散发出妖冶的红光,又在我后脑上拍了一巴掌: 快去把骨灰刨出来,别人镇不住
莫名其妙挨了一剑我也郁闷,可偏偏不敢找张道玄理论,谁让自己的小命如今捏在人家手里呢?耷拉着脑袋走到墙角。
这里腐臭味弥漫,埋骨灰坛子的地方土壤湿闷闷的,仿佛被鲜血浸透了一样,我手里也没个工具,只能拿手去刨,土壤触感滑滑腻腻,就像把手插进了下水道里,别提多腻歪了。
事实上,土下还有许多残肢
不多时,我就摸到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揪出来才发现那赫然是一根腿骨,上面有很多牙齿印。
我也有些发毛了,连忙把这东西丢掉,毕竟我内心潜意识里始终把自己定位在一个大活人上,对这种人体残肢实在是有些排斥,亲手触摸到尸骨,打心眼里犯膈应。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紧接着,我陆陆续续从土里刨出了更多。
一条挂着皮肉的断臂,一块腐肉等等,腐臭味冲天。
呕
张歆雅架不住了,掉头蹲到一边大吐起来。
王羔子,埋了这么深
我不敢跟张道玄龇牙咧嘴,但骂张伟可就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了,恨不得冲上去照他脸上来一套九阴白骨爪,这王蛋埋死人挖坑挖的极深,刨到最后,我就跟土拨鼠打洞似得,前半截身子全都探进去了,屁股在外面来回晃,少说挖了半米开外,总算是摸到了那骨灰坛子,极其费劲的将之扯了出来。
可恨那张伟夫妻两个,这时候渐渐回过神来了,围着张道玄一顿狂拍马屁,他们也看不见我,说张道玄是仙人,凌空拍了那么几巴掌,说了几句话,地上就凭空开了个洞,骨灰坛子自己跑了出来,极尽肉麻之能事,就连张道玄这种心性淡薄的人都被他们说的耳朵发热,狠狠一拂袖子将二人撵到一边,一手拄着插在地上的古剑,一边细细打量着骨灰坛子。
其实,这骨灰坛子根本就是腌咸菜用的,埋在地下时间太久,上面沾满土屑,安安静静的落在地上,丝毫看不出里面装着一个距离鬼王只有一步之遥的凶物。
张歆雅瞧了半响,看不出端倪,忍不住问道: 老舅,你确定那鬼王就在坛子里?为啥没跑出来跟我们拼命?
张道玄轻笑道: 当代礼官在此,它哪敢造次?
我老脸上有点挂不么住,以为张道玄是在揶揄我,心想你一个道人,怎就这么毒舌,不过当我看向他的时候反倒怔住了,张道玄神色认真,哪里像是开玩笑?
难不成,我这所谓礼官还真有这作用?往这里一杵,王霸之气外放,镇压的鬼怪都不敢乱来?
张道玄似猜出我在想什么,说道: 别多想,若是真正的礼官在此,这戕魔绝对一动不敢动,任由处置。可你是真正的礼官么?充其量不过就是身上有一点祖宗的余荫而已,这戕魔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感受到了一缕气息,故而躲藏起来,不敢造次,不信你打开坛子瞧瞧,看看它若是看透你的虚实会不会与你拼命。
我讪讪一笑,不过心里倒是有些好奇了,难不成真如我爸所说,礼官也凶残过?
不容我多想,张道玄拿脚踢了踢我,提醒我应该开坛了,我一听这个就急了,连他都说了,只要一开坛,里面的东西就能看出我的深浅,跳出来弄死我,还让我开?结果,我刚刚辩解两句,被张道玄睨了一眼,立马就怂了,心一横,啪的一巴掌削开了盖子,里面黑洞洞的,还是没什么动静。
还是没动静
张歆雅迟疑道: 要不……咱把这骨灰坛子砸了呗,费这劲干嘛?
不可,它在返窍的特殊时期,被前世的尸身羁绊,这才无法逃掉,如果打了这坛子,反而是放虎归山了。
张道玄倚剑冲我吩咐道: 你把脸凑上去,让里面那东西瞧清楚了,把它引出来,它现在在蜕变的节骨眼儿上,很谨慎,只要感到一丁点的不对劲就会龟缩在里面。
我心知自己反抗也没用,就跟认命似得凑到坛口瞧了瞧,里面似乎有绿莹莹的光芒一闪而逝,紧接着又恢复了黑暗,正值我惊疑不定,考虑要不要再靠近一点的时候,张道玄忽然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的脸嘭的一下子杵在了坛口上,里面瞬间亮起惨绿色的鬼火,不见骨灰,只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脑门上开了个窟窿,脑浆子横流,面色呈现出一种黑青色,猩红的眼珠子翻动着看向我,犹如恶狗看见了骨头一样,狰狞一笑,直接朝我扑来,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就朝我脸上咬,恶臭扑面而来,这口臭就有点严重了,挟着浓郁的腐烂气息。
妈呀
我浑身发毛,惊呼一声,忙挪开了脑袋。
骨灰坛里的死人头根本不打算放过我,直接从坛子里钻了出来,不过看到张道玄的刹那,啊的尖叫了一声,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连忙往骨灰坛子里缩。
来便来了,哪里走?
张道玄冷笑一声,终于动手了,出手如电,一把扯住那颗死人头凌乱的头发,猛地向外一拽,屁大个坛子里竟直接扯出个人。
准确的说,是扯出了一个戕魔。
这东西浑身衣服破破烂烂,身上黑气缭绕,皮肤是黑青色的,眼珠子血红满嘴獠牙,极其骇人。
张道玄对此视若无睹,随手一甩,同时袖子里飞出三根削尖的桃木棍,准确无误的打在戕魔的眉心、胸口、小腹三个位置,最后直接将对方钉在了墙上。
戕魔激烈的挣扎着,阴气溃散,惨叫声凄厉,不过,钉入他身体中的三根桃木却在一截截的被推出来。
这都钉不住,怕是快成不灭身了。
张道玄看了戕魔一眼,冲我喝道: 这种魔该怎么葬?
所谓不灭身,就是指尸鬼妖魔等东西因为特殊原因,不再过度惧怕极阳之物,甚至能与之对抗。
尸鬼妖魔等东西一旦成了气候,就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能力,要想一劳永逸的埋掉这种东西,必须有针对性的上手段
这种成了不灭身的魔,恰恰是最难缠的一种。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思索,片刻后喝道: 大卸块,用门金锁墓镇死它
戕魔在嘶吼,挣扎的越来越厉害,钉在它身上的三根桃木转眼已经被推出一半了,推出来的那截漆黑如墨,细看才会发现,那是一层厚厚的黑气,缭绕不散。
偏偏在这时张道玄却有些犹豫了,蹙眉道: 这法子我曾偶然听过,略有所知,不太好,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所谓不灭身,乃是天难灭,地难葬者,如果不把事情做绝,后患无穷
我想都没想就直接说道: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在张道玄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迟疑和不忍,大概明白他在想什么。
事情闹到这一步,说到底都是因为一个贪字,这个程二蛋生前本不是什么坏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死后虽然成了厉鬼,但终究没有成功害人性命,让事情无转圜余地,用门金锁墓对付,属实是有点太绝。
因为,这种法子很毒,有干天和。
我爸在给我讲解《万葬经》的时候,说起这种法子,曾十分郑重的警告,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用这歹毒的布局。
这种法子无异于酷刑,要刖四肢,刑五脏,利用风水脉眼磨灭的干干净净,绝不仅是魂飞魄散这么简单,是慢慢折磨到什么都不剩下,其中的痛苦难以想象
噗
这时,那戕魔终于还是挣脱了束缚,钉在它胸口的桃木直接飚射出去,它哇的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张牙舞爪的朝我扑上来,似恨透了我这个把它引出来的主,戾气大到吓人,连带着眉心的桃木都被崩开,好在小腹的桃木未被挣脱,及时钳制住了它,饶是如此,它距离我最近的时候,那张森然鬼脸几乎要贴到我脸上。
张伟的父亲见此,低吼一声扑向戕魔,这老人也生猛的很,一副拼命的架势,完全不怕这个老对手,一把抱住戕魔,任由那戕魔在它肩膀上狠狠撕咬,全然不顾,低吼道: 先生,请快快出手制服它
我顾不上张道玄的情绪了,方才那一下子差点没吓死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一边飞快后退,一边大声将门金锁墓的要诀告诉张道玄。
这种局其实并不难,是利用地脉和五行相克来镇杀邪魔。
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邪魔的手脚全砍下来,这便是所谓的刖四肢,将之分葬在东西南北四个地方,圈出一片地域,是下镇邪局的第一步,叫做划地为牢。
然后,要准确的找到这片地域的门位置,所谓门,指的是奇门遁甲中所说的开、休、生、死、惊、伤、杜、景这门。
之后,便是刑五脏了,剖出邪魔的心肝脾肺肾这五脏,利用五行相克,镇压在休、惊、死、景、杜这五门之下。
其中,伤门属木,木克土,而五脏之中的脾属土,所以,脾要镇压在伤门之下,以此类推,将五脏葬下。
最后,削其首,打散灵智,门金锁墓就算是完成了,邪魔的五脏会被地脉永远克制,不断磨灭,久而久之,自然烟消云散,因为,妖魔的五脏是鬼性和戾气所在,磨灭五脏,这妖魔才能算是完蛋
张道玄本还在有些犹豫,不过待老人扑上去后,他无奈之下只能动手。
这是一个狠角儿,主意一旦打定,下手时神色如常,手都不带抖一下的,抡起那把古剑,我说砍哪里就砍哪里,十分精准,眨巴眼儿的工夫就把那戕魔拆的七零落,最后更是噗的一下把脑袋斩落下来,满地骨碌碌的乱滚,虽说还在张嘴嘶吼,狰狞咆哮,可终究是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随后,他将准确的位置告知张歆雅和张伟夫妇俩,让他们将斩下的残肢拿红布包了去埋掉。
选址也不远,这个小区就不错
这里入住人员很多,人气足,阳气旺,这戕魔不过才刚刚成了气候,足以葬下它,而且位置也很好找,因为这个小区的格局俯瞰本身就如一个卦盘,都不用拿风水罗盘立向分金,门位置清晰明了,休门在北方坎宫,往北走就是,死门在西南坤宫,直奔西南即可,没有比这更好找的了,但凡是懂点奇门遁甲的人都明白,根本不用张道玄出手,张歆雅他们足以代办。
本来,我是准备跟着张歆雅他们一起去的,却被张道玄叫住了。
夜色下,他手里拎着那把古剑,衣袂飘飘,黑发乱舞,深邃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很是不凡,如同谪落的仙人一样,有一种出尘的气韵。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方才就跟砍瓜切菜似得对着戕魔咔咔一顿乱削,虽说那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可好歹是个人形的玩意,总有种杀鸡儆猴的效果。
我被他瞧的头皮发麻,结结巴巴的问道: 前,前辈……还有什么事儿吗?
张道玄噗的一脚把戕魔的头颅踢了过来,又将那把古剑铿的一下插到我面前,道: 你来结果了它
那戕魔还没死透,翻着俩猩红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我,嘴角扬起,正在狞笑。
我当场就怂了,这两天虽说神神鬼鬼的事儿没少经历,但上手这种事儿还是有点超乎心理承受极限,俩手抽筋抽的就跟鸡爪子似得,讪笑道: 前辈,用不着玩这么销魂刺激的吧?我看还是算了,您来吧……
若是我出手有用,还用让你上?
张道玄面无表情的说道: 最后这一步是画龙点睛,只有完成这一步才算是做成了这个局,我们用的是礼官的法子,也只有你这个礼官才能完成这一步
他大概看我实在是怂的慌,总算放缓了一些语气,温声道: 放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他的语言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本是稀松平常的几句话,经他的嘴一说出来,恐惧竟莫名的冲淡不少,至少手不再抽筋。
我看了戕魔的头颅一眼,对方正冲着我龇牙咧嘴,我心一横,直接拔起面前的古剑,狠狠向前刺去。
这一剑准确无误的刺在戕魔的额头,然而,非但没有洞穿它的头颅,反倒是发出一阵金铁交击之声,震得我手掌发麻。
桀桀桀……
戕魔阴嗖嗖的笑着,它只剩下一颗头颅了,凶性却一点不减,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鬼脸上满是揶揄,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
我不甘心,剑抵在他额头上,努力了好几次都无法刺进去。
张道玄悄无声息的来到我背后,忽然一掌拍出,猛地打在我后腰上
这一掌力道极沉,打的我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去,诡异的是,我却没有丝毫痛苦之感,倒是小腹的位置发热了一下,然后,剑锋毫无阻滞感的刺入戕魔的头颅里。
它脸上的嘲讽顷刻凝滞,只有一双充斥着怨毒的眼睛瞪着我,片刻后,噗的一下化作一道黑气,直接朝我额头冲来。
大胆
张道玄忽然狂怒,大喝一声,一步越过我跨上前来,一掌拍出,试图阻挡那道黑气,可惜终究是慢了,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那道黑气撞上我的额头,然后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抚摸着额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原来如此。
张道玄面色凝重,盯着我的额头看了又看,而后说道: 我们回头再说。
这时,老人颤颤巍巍的走上前来,他身体虚淡,肩膀上少了一大块,被戕魔给吃掉了,他对此视而不见,整理了一下自己,而后竟噗通一下在我和张道玄面前跪下,颤声道: 感谢先生大恩大德,我那孙儿……安全了
他太苍老了,一生凄凉可怜,眼看着他作势就要磕头,我也实在看不下去,上去就要扶他,却被张道玄一把拦住。
张道玄就这么看着老人在他面前一个接着一个响头的磕,磕足了十个,他才一抬手将老人扶起来,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道: 如此就算圆满了,否则这份因果还真不知如何化解。
他话中有玄机,我想,可能这也属于某种规矩吧。
先生已经帮了太多,怎敢再让先生背负这些?
老人摇了摇头,昂头瞬间,老泪纵横,只不过那是血泪,有种莫名的凄凉,可他却在爽朗的大笑: 没有恶鬼惦记孙儿,我便无悔无憾了,何惧万般因果加身?这就去了。
语落,他整个人轰然化作成片的光雨,最终又平寂于土壤里。
亲眼目睹着一幕,我心里也有些戚戚然,忍不住问张道玄: 前辈,他这是……没了吗?
可以说是没了吧,本就是守护神,只因他的孙子受到恶鬼侵扰,这才能短暂显化,威胁化解,终究要回归到原本的状态,人鬼神皆不见,从此独自面对永恒的黑暗和孤独,站在凄凉中遥望所爱之人。
张道玄怅然一叹,道: 日后,若是在必死的形势下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千万不要着急庆幸,也不要忙着去感谢上苍,莫要忘记转身对着后面恭恭敬敬的磕个头,因为,那可能是某一个爱你的人为你挡下了死劫, 他放弃一切化身成灵,只为守护你。
提及这些,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情绪有些低落, 不再言语。
不久后,张歆雅和张伟夫妻俩回来了, 葬掉了那戕魔的残肢。
这件事算是有了结果,不过,经此一出,张道玄很不待见张伟这夫妻二人,无论两个人怎么挽留,试图感谢, 全都被他一股脑儿的拒绝了,只收了这夫妻两一块钱作为报酬。
离开的时候, 天已经蒙蒙亮,我在小区树丛里经历了一次痛苦的变身, 这回不像变成纸人时候一样了,一点都不冷, 而是热,很热很热, 到最后全身灼痛,似乎被点燃了一样, 比变成纸人要痛苦太多了,我躺在树丛里嗷嗷直叫唤,好在过程比较快一点,倒是没有引来他人的注意。
重新变成人后,我的额头上有一点浅浅的黑色痕迹,如被人一拳打了一块乌青一样。
张歆雅最早看出了异常, 她就是好奇一说,然后我立马想到戕魔死后钻进我额头的那道黑气, 思前想后心里不踏实,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在车上问起了这个。
咒印
张道玄轻叹一声, 道: 这件事不算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张伟……应该活不了多久了